虽然在不熟悉的外人眼里,大约也会觉得手冢格外注重规则和纪律,但其实真纪知道,他很多时候只是让事情看起来显得很规矩罢了。
就像多年前,基地的教练让他写检讨,他一边分心一边应付,还写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
回忆起这么多过去,不自觉地开始想了许多关于手冢的事之后,真纪才恍然意识到,其实,她一直都是很喜欢他的。
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多。
过去是,现在也依然如此。
虽然这些年间她一直表现得似乎很镇定、很有分寸,在偶尔联系的时候也似乎并不觉得她有多么急切和期待,但那也许,只是她学会了把自己的喜爱藏在电话的另一端,隐没在邮件背后那远隔万里的网线后。
到了这个时候,真纪又暗自觉得庆幸。
如果当年没有分开,大概,在她学业很辛苦、工作很忙碌的时候,心里总会有或多或少的软弱。想去找他、想去见他,想给自己一个停下来的借口——也许会是要去看他重要的大满贯决赛或是别的什么理由。
总之,一定会比如今容易感到疲倦。
因为,现在,她隔着玻璃门看着厨房里认真而安静的男人,心里却觉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柔软和想要依靠。
手冢端着盘子放在餐厅的小桌上,回转身来叫真纪。
蛋包饭的香气在不大的餐厅里散开,勾得早就饥肠辘辘的胃又发出一声渴望的悲鸣。
丢脸丢多了,也就习惯了。真纪木着一张脸走到餐桌旁,拿起筷子。
煎成金黄色的蛋皮上淋了一些细细的番茄酱,旁边的玻璃碗里用新鲜的罗马生菜、紫甘蓝和苦苣拌了一份沙拉,淋上了油醋汁,热气腾腾的味噌汤盛在一个木碗里,碗边搭着一把小木勺。
营养和能量都足够的一顿简餐。
没想到这个人以前还吐槽过看着视频学做料理并不那么容易,现在做出来的饭却很能看得过去嘛!
学习能力强也要体现在家政方面吗?
“唔……好吃!”刚出锅的蛋包饭还有点烫,淋了番茄酱的蛋皮泛着恰到好处的酸甜,颗粒分明的炒饭里还包裹着紧实的鸡腿肉、新鲜的香菇粒、翠绿的青豆和有点甜的胡萝卜丁。真纪口齿不清地发出一声赞叹,冲对面的男人竖了竖大拇指。
虽然作为重逢的日子,有点心情复杂,但快要饿扁了的人在食物面前,没有尊严。
真纪满足得眉眼弯弯。
以前从没见真纪吃东西吃得这么认真过。她总是细嚼慢咽的,食量也很小,通常他都没见她动几筷子就说饱了。他们在外面的时候,她也很少会买需要用手拿着吃的零食,那些女孩子很喜欢的可乐饼、苹果糖、冰激凌筒什么的,她从来没吃过。
手冢一度以为真纪对食物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也不爱吃零食,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看见她和水树夏帆凑在一起剪视频。两人面前的电脑桌上摊满了各种各样开了袋的零食,薯片、威化、松饼、小蛋糕、奶糖、肉脯还有饮料,两个女生像胃里有个无底洞一样分享得不亦乐乎,看表情似乎还挺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是不太清楚为什么真纪在他面前的时候提都没提过一句类似的话题,当然这个疑问后来也就随着时间渐渐沉淀下去,手冢始终也没能问出来。此刻看着真纪微微眯起了眼睛,很容易满足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这样像小松鼠一样的真纪很可爱。
第92章 Episode 92
“慢点吃,别烫着。”他温和地望着桌对面的女孩,见她脸颊上沾了一粒米,想也没想就伸手过去帮她摘了下来,“这么大人了还会吃到脸上。”
对面的姑娘一下子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一动不动。
随后,耳尖像慢速动画一样,一点一点染上了些红晕。
手冢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于多年未见、难以界定关系的两人来说,他刚才那个动作可能有点过于亲近了一些。
虽然他本意不是如此。
两人都有点猝不及防的尴尬,停顿了须臾,手冢侧开目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真纪垂下眼眸机械地喝汤。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
在这样的静默里,手冢悄悄转回了一旁的视线,眼神轻轻落在对面姑娘的发顶上。
她的头发纤细柔软,发顶有一个小小的、温和的发旋。
上学的时候她常常编著斜斜的鱼骨辫,用不同颜色的丝带系着。现在做了医生,可能是为了方便,无论是3年前在布朗普顿,还是今天在医院,她都是绑着利落的马尾。
其实手冢觉得真纪这些年变化并不大。
以前她乐于尝试很多感兴趣的业余活动,还做了一档自己很喜欢的播音节目。升上高中以后因为课业繁忙,升学压力大,广播已经没在做了,但之前推特的账号还时不时分享一些读书心得。
她的性格从来都是为人着想,从前总怕给别人添麻烦,现在做了医生,也以一颗温柔包容的心去对待患者。按说她这样心软的人,在急救这样的岗位上应该是很容易受伤的,但她仍然保持着勇敢面对生命的心,就像从前那个永远生机勃勃的浅井真纪一样。
过去,真纪除去为他的手臂担心,几乎从没在他面前表现过任何负面的情绪,更对她自己遇到的困难只字不提。所以其实,今天看到真纪没有掩饰的疲惫,除了理所当然的爱惜之外,手冢还觉得挺庆幸的。
至少,她是因为心里并没有对他见外,才肯这样真实示人。
这在过去的时光中已经得到了验证。
“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看着真纪放下筷子,手冢才问出声。闻言,真纪抬起头看了一眼敏锐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嗯……”她若有所思,又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半低着头消化了一下情绪,语气里仍然免不了带着几分低落。“一个7岁的男孩,溺水后陷入了植物状态。”
“蓝泽医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溺水时间太长了,就连家属也没有要追究责任,可是……他才7岁啊……”道理真纪都懂。念书的时候,教授都会戏称,如果一名外科医生手上没死过人,那一定是因为他看过的患者不够多。在这样的情况下,真纪其实对今天这个7岁溺水儿童已经问心无愧。
她及时发现了他,不然男孩的溺水时间只会更长,可能都不用经过抢救这一环节就可以直接宣布死亡了。
她没有浪费一分一秒,想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也积极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对策。
最后的结果,就如蓝泽所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在这样的条件下抢救到如今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说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生命了。
但真纪还是觉得很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一种矫情,但也知道这种心情没有办法向同事倾诉——他们劝说她的都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出自真心想帮助她避免一些弯路。所以她感谢他们,却也无法再继续表现任何失落。
如果没有人再提起这个话题,她顶多失落一个晚上,然后在之后高强度的工作中半强迫地消化掉,再继续面对新的挑战。
可现在手冢问了出来。
尽管知道就算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但在这一刻,真纪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
手冢当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知道真纪此刻需要的并不是有人再跟她讲大道理——那些她早就明白。她只是情绪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需要释放而已。
这也难怪。每天面对着无数生命的责任,任凭一个人的心灵多么坚强,也总是需要渠道去缓解压力的。
他安静地听真纪低低地说话,看见她的表情没有改变,眼睛里却无可避免地溢出些悲伤,心里觉得沉甸甸的。
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真纪的双手在膝上不安地绞在一起。
那是一双灵活修长的手,一双属于外科医生的手。
拿起手术刀,她就掌握住生命的真谛。
手冢轻轻握住了真纪有些泛着凉意的手指。
男性的手原本就比女性更加宽大,他的手掌有着微热的体温,干燥而温暖,暖意从真纪微凉的指尖流进去,令她的身体都有些发热起来。
他的手因为常年握拍训练,掌骨处有一层硬硬的茧,她的手因为常拿着手术刀,食指指腹上印有一条细细的凹痕。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条不甚明显的痕迹,声音是令人心安的沉稳。
“你以前跟我说,要竭尽全力成为最好的自己,现在,你觉得你是吗?”
真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如果相比她学生时代的导师、前辈,相比那些医学界的泰斗、学科领军人,相比技术精湛、经验成熟的蓝泽,她差得太远了,什么“最好”,连刚刚及格都算不上。
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问心无愧,对于她自己而言,她没有辜负自己哪怕一分一秒。
“做名医,我还差很多,但是我不会放弃的。”真纪想起所有给过自己指导的老师和前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说道,“我会从每一次任务中仔细寻找,终会找到所谓名医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