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破空而来,箭尖即将刺破她皮肤时,却被孙婺一把握住!她一个翻身,躲过壮士的长-枪扎刺,疾奔两步,将其飞踹在地,又将那支箭狠狠朝他扎了过去!
所有这些不过千钧一发之间,一阵风吹过,现场只剩桥底轰隆隆的水声,以及刚刚那人的哀嚎声。
桥上寂静了很久。
孙婺感受着肩膀传来的疼痛,发觉自己已有些力竭。但在如此高光的时刻,她是一定要装逼的。
于是,她用长-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忍住咳血的冲动,看向对面之人,得意地勾起嘴角,“怎么?陆伯言,你的箭也有用光的时候?”
陆逊没有回答。片刻之后,他面不改色,左手伸到背后,又抽出了第四支箭。
……
孙婺:草你妈。
桥头的马在刚刚的大战中全都已经溜走,自己也已然力竭,陆逊的射术她心里有数,这一箭她似乎怎么也躲不过了。
她目光触及远处江水。上一次死亡便是在那里,一个多月以前。
今天出师不利说到底还是自己小看了陆家这几个小孩。族人死了一半,这几个小孩后来还能成为东吴重臣,他们当然都是有本事的。
活了这么多世,还能犯轻敌的毛病,说起来自己也挺丢脸的。
不过没关系,这一世失利,她下一世再来一回便是了。
死亡对于她已经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片刻的痛苦而已。况且这一世她不曾付出过什么感情,下一世便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不必感受什么被遗忘的不甘与难堪。
那就这样吧。
她平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陆逊的箭却没有搭上弓弦,他驱马缓步来到孙婺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道:“我记起你来了——阿婺。”
少年人的声音冷冽清脆,说出的话让孙婺身体猛地一震。
一瞬间她只觉得难以置信,脑子里似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还是不记得我?”以及“你要是还不记得我,我下一世便不和你在一起了”这种话,她曾经和陆逊说过无数次。
回答全是“不记得”、“我们认识?”以及“别与我玩笑”。
梦中无数次期待的回答到了她耳边,让她已经力竭的身体一下子又有了力气。她猛地抬起头,什么都还没说,眼里先涌出了泪意。
摇摇欲坠的泪珠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但在这种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嘴唇颤抖着,却又什么都不敢问。
“阿婺……你兄长就是这么叫你的吧?孙婺?”面前陆逊却轻嘲一声,“中平六年,你们全家搬来舒县,我见过你两面……当时你才阿绩这般大,看起来乖巧懂事,天真烂漫。却没想到,长大后成了和孙策一样的卑鄙小人!”
……
孙婺低头擦掉眼泪。草你妈。
“我陆家与你们本无冤无仇,孙策却来攻我庐江,害死我陆氏那么多人……如今他又命你来做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陆逊的声音在孙婺耳边喃喃响着,像是和尚念经,不经意间便将她心底的烦躁尽数勾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大概对她还有忌惮,将她手中的长-枪一把抽了过去。
孙婺受了重伤,身体又没了支撑,一下子软软倒在了地上。
眼神迷离间,她看到了同样倒在路边的陆绩。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她与陆绩真的有自己说的那般血海深仇?
倒也未必。
只不过,既然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便要有成为这世界主宰的觉悟,谁都别想让她不爽快!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陆逊刚刚那句话——“我记起你来了”。这句话在孙婺心里虚晃了一枪,却比杀了她更让她不爽。
总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于是,她用尽力气,又一次从地上跃起,身手像从未受过伤一般矫捷。腰和手一齐用力,将陆逊从马上拉了下来。
待他落地,孙婺翻身坐到他身上,手臂死死压住他的咽喉,一双跳动着火苗的眼睛也死死盯着他:“陆逊,我告诉你!我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在这个世上,我本就可以为所欲为!”
瞬间的爆发有极强的力量,陆逊此时也不过十三岁的小孩,只挣扎了两下,咽喉间的窒息感便很快让他失去了意识。
又干掉了一个。
桥边寂静地过分,孙婺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杀了他,可忽然,她的四周围起了一圈火把,一群士兵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为首之人在前头喝到:“何人在此行凶?还不放开阿婺姑娘!”
好像有人来英雄救美了。
一群人在周围看了半晌,发觉没动静,其中一人提着灯笼凑近了过来。
孙婺朝他看过去。来人侍从打扮,看着有点眼熟。
“哪个神经病派你过来的?”孙婺问他。
来人看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四个陆家人,又看看坐在陆逊身上一声煞气的孙婺,脑子有点晕,结结巴巴道:“是袁、袁袁太守派、派派小的来的。”
孙婺想了想,很快想起来他说的是袁耀。
袁家和孙家如今的关系仍然是交好的状态,他来帮忙也算是正常。
孙婺指了指因为晕的太早今晚很没存在感的陆绩,“把他打包给我送回去,其他人不用管了。”
说完,她拍拍手,从晕死过去的陆逊身上站了起来。
刚一站起,一阵头晕眼花,她也晕了过去。
第6章
陆绩在昏睡中,做了很多、很长的梦。
梦境很真实,一踏入其中便身临其境,与一个月前自己的遭遇有些相似。
一个月前,自己刚刚在皖口的江底失去意识,很快便又睁开了眼,回到了自己八岁的时候。父亲尚在,庐江还未完全失守。
所有的一切又重来了一回,前世便如同一个梦一般刻在了记忆里。
但与一个月前不一样,这次的梦境很少有孙婺出现。
大部分梦境的过程似乎只是在不停地重复,梦境的结局大多都是在他的三十二岁,在酷热难当、疫痢流行的郁林孤独死去。[1]
也有的梦境,起先十分平常。但他尚在吃饭谈话,便忽的戛然而止。
他的这些梦,枯燥、混乱、破碎,却冗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他在梦里闷得喘不过气,却又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灵魂在其中反复受着煎熬,总也挣脱不出。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上一世孙婺和自己说的“无限重生”,原来或许真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梦里忽有一阵风吹来,给他鼻间送来一股清醒的梨花香。眼前光影变幻,最后定格在了他吴郡家宅的后院。
院里梨花开得正盛,月光笼罩着这一树芳华,风一吹,便有雪白梨花簌簌摇落。
树下铺了竹席,席上有一小几,几边坐有两人。
一个是他,十七八岁年纪,一丝不苟地跪坐着,抱着一把琴,正在调弦。
另一个是孙婺,推算下来,该是二十四五岁。她大喇喇坐在席上,左手手肘抵在几上,手掌撑着脑袋,右手握了一壶酒。她大概喝得有些多,两颊嫣红,一脸醉态。
她看着天上圆月,说:“从前我在建业听康僧会[2]讲经,他说,世间有六道轮回。所谓六道,天神道、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人间道。人呢,就按着前世因果报应在这六道里不停轮回。”
“当时我就同康僧会说,这世间不止六道,还有第七道,叫三国道。这三国道比地狱道还要恐怖,它不管你生前业报,只要进来你就出不去了。”
“……可我好想出去,无所谓哪儿,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也行。”梨花落在她发间,她用手轻轻拂去,眼神迷离地继续看了会儿月亮,又看向不知哪一世的他。
“陆绩,你能帮我吗?”
在一边旁观的陆绩心里一跳,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急切地朝梦境里的自己喊:别答应她!
这呼喊是他的本能。即便已经能隐约体会到她的痛苦,可此时的他觉得,若是想化解这苦痛,也未必一定要用水解那么惨烈的方式。
“能吗?”梦里,孙婺又问了一遍,带着鼻音,楚楚可怜。
“阿婺……”梦境里的自己轻声说着,放下了手里的琴。
装可怜是她的惯用伎俩,一向坚强的人突然脆弱,每次都差点如她所愿。陆绩紧张地看着梦境里的自己,对不知哪一世的自己默默祈求着,别上当,别上当……
幸好,梦境里的自己不为所动,他冷淡地看向孙婺,“阿婺,你不能直呼我的名讳。”
“你该称呼我为叔父。”
!
瞬间,陆绩从梦中惊醒!
他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了好几口气。等缓过气来,一摸脑门,已是满头的汗。
坐在床上缓了许久,意识才逐渐回笼。他刚刚究竟做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不愿再多想,他看向自己的手,是小孩子的手。他现在还是八岁。
忽然,脖子上的疼痛感后知后觉袭来,他触摸到自己脖子上包扎好的伤口,这才回忆起之前桥上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