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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莺飞草长。
这正是极适宜病弱者出门散心的时节。
余碗碗捧着昨日喊楚留香连夜写完的传单走在街头巷口分发,她坚信“酒香也怕巷子深”,得主动出击拉几个客人。
有个鬓生华发的中年人从街东边走过来,他看起来风尘仆仆、有种疏散于众人之外的落拓感,但他的眼眸又看起来有种奇异的温和。
余碗碗搓了搓手,大胆地上了。
“大哥吃饭吗?新店酬宾,通通八八折!”
那人一愣,没有接写在粗糙草纸上的宣传单,却朝她笑了笑:“我不饿,抱歉。”声音有种温和的坚定。
“哦……”小妖怪懊丧地轻叹了口气。
她听出了这只是婉拒,他连单子都没看。
但不管怎么说,总比草纸被大娘婶子们拿去用来包鱼垫菜的好。这么安慰着自己,收回的宣传纸却被对方轻轻拉住了。
中年人无意间虚虚一瞥,神情却微微变色,疑惑道:“小姑娘,这字……是何人所写?”
她转了转眼珠,脆生生道:“我大哥!”
那人微微蹙眉,注视她稍淡的胎记微带讶异,但因着这样打量一个小姑娘到底不适宜,很快垂眸,又追问道:“你大哥,可是姓楚么?”
昔年他曾见过盗帅手迹,竟有八分相似。
“我不告诉你。”余碗碗很警觉地看着他。
只说我不告诉你,有点儿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也让他更生出了好奇。
李寻欢削瘦的面容露出思索,眼泛微光。
顿了顿,却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突觉饥肠辘辘,小妹妹,你家的馆子在哪儿?还请带我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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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在巷中,小酒馆朝向不是太好。
为了省钱,店里黑乎乎的,直到有客人来了,才狠狠心点上了两支白色的蜡烛,那是郭大路在仓库里翻出来的,往常清明上坟祭拜所用。
整个环境就非常的阴间。
两人不是没劝过,但余碗碗坚持这是种贵宾级的待遇,是他们没眼光不懂欣赏。
客人看起来病沉沉的,但跟在一蹦三尺远的小妖怪后面却丝毫不慢,举止从容。
待进了门,被迎到最舒适的位置上坐下,他借着惨淡的灯火细细翻看菜单。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似对这个即将升天的环境无半丝疑惑,只是咳嗽了几声。
“一盘猪耳碟头、半斤酱牛肉、再要碟盐炒花生米……哦,还要坛陈年佳酿,最好的。”他点的东西不能说很多,但至少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捉襟见肘。
郭大路跑去后厨准备了,余碗碗兴奋地跑到柜台想要拨算盘,却发现自己压根儿不会用。
于是转而一丝不苟地掰起手指,确认自己算得分毫不差,不能做奸商,也不愿教客人占便宜。
李寻欢微微扬声:“是一两三钱。”
他早年乃是探花郎,心算亦不在话下。
余碗碗歪头瞅着他:“不对,还没有打上折扣,应该是一两一、一……”她“一”半天也没确定小数点后面是什么数,那得换算成铜币。
李寻欢闷声笑道:“那便是一两二钱。”
他发觉这小姑娘时而机灵,时而有些呆。
余碗碗觉得自己作为掌柜的威严与专业程度受到了冒犯。但她是不会和客人计较的,于是高声唤内援:“留哥哥,你快来招待客人呀!”
——跑堂的居然不在大堂伺候,成何体统?
闻声,帘子一掀,系着围兜戴着袖套的楚留香闪亮登场。这身打扮,看起来分外的有专业素养,至少跟环境相比,非常的具有烟火气息,并不阴间。
李寻欢稍微的有些坐不住。
他其实没见过盗帅真人,但大家都是早年间响当当的成名人物,总算也有些关注。且江湖高手的气质,总是微妙的与众不同。
——面前的这人,有可能是楚留香吗?
中途几次三番地想要站起来对个暗号,还看似不经意地想确认对方身上是否有郁金香的气味。
理所当然的,没有。
只有股仿佛阴雨天泡了三天臭袜子的味道。
但李寻欢并没有放弃,他决定使出杀手锏。
咳,当然不是小李飞刀,一言不合就出刀,吓着了边上那个小姑娘就不好了。
他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罢了,大意是:
“我觉得妙僧无花这个家伙肯定还没有死,当初他曾背刺了好友楚盗帅一刀,不知再遇见,曾经的至交会是什么模样呢?”
楚留香接收到了对方的眼神,于是决定用事实告诉他,自己不是楚留香,是刘某香。
跑堂唾弃道:“那必然是瘌痢和尚的模样。”
随后,他拿着个滚烫的铜水壶,先给店内唯一的客人泡了壶喷香的花茶——这是小妖怪从碗里寻摸出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捡的。
接着,以一种职业客套的礼貌的微笑为客人介绍——别看这些花瓣乱七八糟,还不是炮制后晒干的,但喝下去绝对没病没灾。
而倘若当真不幸发生不良反应,本店概不负责,只提供一间香喷喷刚改建好的豪华茅厕,里面甚至熏了艾草香,给您宾至如归的至尊享受。
李寻欢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稍加思索,轻轻抿了一小口便放下……
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肠胃有些不适。
第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按理就算真有问题,也没那么快见效的。
故李寻欢只咳嗽几声,忽略了这小小的不适,没有做声。
少顷,酒菜上齐。
小酒馆虽又暗又破,但不是那种路边摊苍蝇馆子,里外看着都是很干净的。菜虽然味道普通,胜在食材新鲜;酒虽称不上佳酿,却没有掺半滴水。
李寻欢在筷桶里抽出一双竹筷,两端对齐,慢条斯理地享用起午食,喝的酒倒比吃的菜还多,一杯接着一杯地倒。
半坛下去,眼中却毫无醉意。
他仿佛是抹飘荡在凡尘的游魂。
客人没什么新吩咐,跑堂的和做菜的便都被掌柜的赶回内院和厨房。
余碗碗一只碗趴在柜台边,咬着笔杆子琢磨到底怎么才能拉更多客人回来,苦思冥想在从前那个世界能怎么宣传。
“小……姑娘。”那中年客人突然出声唤她,神情颇有些尴尬,缓声道:“请问,店中的茅厕怎么走?”
他其实已忍耐了一段时间,本不大方便对个女孩子启齿,但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穿过厨房再拐个弯儿,在后院嗷。”余碗碗放下笔蹦过去,见对方额头竟沁出细密冷汗,站起身时竟有些吃力,于是很好心地问对方:“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他嘶声道:“我自己、就可以。”
李寻欢挺直身体,坚定地拒绝。
在小妖怪敬佩的目光中,男子以惊人的意志力拖着残躯,一步步地走向厨房,十分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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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事不过三。
但持续不断的厕意,促使李寻欢熟门熟路地去了第四回 ,回回都恍若新生。
有一种平静,叫破罐子破摔后的释然。
经过厨房时,面对楚留香与郭大路表示理解的同情,他已不再生出溢于言表的羞愤,也不再那么束手束脚。
第三回 起,甚至还能在蹲坑时朝外头淡淡颌首:“无妨,草纸还够用……”
——这当然是种伟大的进步。
余碗碗丝毫没有害了人的愧疚与罪恶感。
她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珍藏的花瓣有问题,纯天然无添加,刚落地就被她捡起来吹了吹放碗里,如果不是开业大酬宾,哪里舍得拿出来哦?
如果有问题,一定是虚不受补。
小妖怪吹灭蜡烛,哼着歌开始收拾桌子。
方才客人银钱已付,剩下的酒菜也不想浪费,决定用来喂狗。昨天拖粪车回来的时候,有条流浪的老黄狗一直跟在屁股后头,赶也赶不走。
说狗狗就叫,门外传来一阵汪汪汪。
伴随着公鸭嗓的骂骂咧咧,有条细长的人影迈进了门槛:“死狗,滚远些,别脏了小爷的鞋!”
老黄狗仿佛吃痛般嚎了一声,夹着尾巴跑了,连余碗碗唤它也没回。
那人大摇大摆地从光亮的地方走进暗处,冷不丁只瞅到双泛着紫光的亮晶晶眸子,不禁唬了一跳:“甚、什么人?怎么没人来招待!”
——不是人也能招待你的哦。
余碗碗重新点燃蜡烛,举着阴惨惨的烛光飘到他跟前,幽幽道:“进门即是客,吃饭还是借茅厕啊?”
这两日小妖怪脸上的调色盘色彩越来越淡了,但龙小云对上这么一张脸,还是嫌弃晦气:“丑丫头,给我站远些,怎么出来吓人!”
对方圆脸圆眼,红斗篷上镶着白兔毛,看着就是富贵人家被娇纵惯了的小少爷。见余碗碗乖乖走远了些,又昂头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懂么?”
“懂嘞,点菜再喊我。”
小妖怪撇撇嘴,“呼~”地吹灭蜡烛。
龙小云环顾四周,没见到第三个人。
他有些恼火地从鼻子里冷哼出声,却没有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只是将钱袋子往桌上一拍:“这些,可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