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那个问题的初衷,也只是疑惑和奇怪,毕竟她在谈到辩论活动时的神色和态度,看上去淡定得有些过头。
至少如果是他的话,在谈到网球的时候,他不会是这个样子。
不过他转头的间隙好像是不小心吓到了她,他那个时候忽然就有些想笑。笑她的慌乱,也笑她一贯小心维持的云淡风轻。
他飘远的思绪被町田一清润的声音拉回来,“我面前有一座非常想登上的高山,但是在登山途中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所以必须要拼尽全力才可以。”
这样比喻也还算贴切,对于面前这座几乎高耸入云的山峰,她没有可借用的天梯,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踩着石阶,依靠自己现有的能力克服漫长又崎岖的山路。
越前龙马将双手叠在脑后。虽然她的表述方式稍显隐晦,但理解起来不难,重要的是,原本这样一听就让人觉得是条颇为艰难的路,她说的时候言语间竟也没有透出太多悲观情绪。
有斗志是件好事。他想。
就像从他第一次拿起球拍到后来站在网球场上,遇到过许多技术高超的对手,那个时候他们于他来说也如层峦叠嶂一般难以超越,但如果想要打败他们,充满斗志当然重要,却并不是唯一的因素。
“其实,要是路上的阻力实在太大,你也可以考虑绕过这些阻力,走另一条路。”
町田一怔愣一瞬,见他闭着眼,继续波澜不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最大的目标是要登上山顶的话。”
在他口中的最后几个音节落下后,窜入她耳膜的是远处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声,紧接着在她的视线中,越前龙马的侧脸在夜幕下就接连被打上了几层奇异的光圈。
十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六是江之岛的烟火大会。[1]
这是町田一在看见天边霎时火树银花的景象时,头脑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反应。
果然无论再怎么担心,回忆可能会被时间的洪水冲刷得几近模糊,可身体是诚实的。
绚丽的烟花像是从天空倾泻而下的瀑布,流星般的火花簇拥着绽开,又直直下落,把夜空装点得灿烂夺目。
“是江之岛的烟火大会。”她被璀璨的天际完全吸引过去,声音裹上几许欢愉。
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散开的广阔的海滩上,有几处结伴的人群也聚集在一起,看着远处一簇簇在半空中崩裂的小火种变幻成伞状的花朵,不禁发出起起伏伏的惊叹声。
越前龙马刚才就被那几声巨响震得撑开眼。他对烟花虽不陌生,却也很少像此时一般直观的感受这种火热耀眼的气氛。
据他所知,全美各地每年都会有盛大的烟火表演,配合着当地的节日气氛和娱乐活动,要是赶上布置场地宽阔设备齐全的情况下,还会有颇为惊艳的灯光音乐效果。
在他比现在还小一些、还没有因为参加各类网球比赛而辗转各地的时候,印象中仅有的几次观赏烟花是和父母一起在洛杉矶的中央公园。
在暑气熏天的夏季夜晚,他们背靠着身后巨大的圆形喷泉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往往在表演还没开始前就已经被闷得透不过气。
再加上每次等待表演时,南次郎总会从街边买来各种、诸如墨西哥玉米饼一类的小吃塞在他手里,在他几次表示抗拒后自家父亲却依旧乐此不疲。
所以对于记忆中的几场烟火,越前龙马其实是没什么特殊感情的。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简单却深刻的对比,清爽的海风夹杂着潮热吹过来,没有他不感兴趣的食物,也没有粘腻蒸人的暑气,才使他此刻乐得欣赏面前这番美丽的景象。
他微微偏头,看见町田一素净的脸庞和远处的火光相映成辉。
第14章
烟火大会结束,海滩上的人逐渐散去。
町田一重新拎起脚边的物样,和越前龙马两个人沿着回廊形的海滩慢悠悠往旅店的方向走。
在一片寂静得只听见海浪翻卷的声音中,她侧目看他一眼,想了想,“那个……”
越前龙马将视线移过来,她才继续:“虽然我很想对‘刚才能看到那—么漂亮的烟花’这件事居功,但事实是,能看到那么漂亮的烟花……纯属偶然。”
在看见他困惑的表情后,她有气无力地解释,“就是说,虽然是带越前君你来看夜景,但我原先并不知道今晚有烟火表演……准确地说是忘记了。”
不过。
她抬起空闲的一只手,比了个灵光一现的手势,“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意外惊喜。”
等她半晌不带喘气的将一通话说完,越前龙马才绕明白她不打算居功的意思。
他“嗯”了一声,继续安静的往前走,“不过我听到了,你说是江之岛的烟火大会。”
町田一回忆了一下,“那个啊,算是属于我的一部分?”
他一顿,似有似无的勾了勾嘴角,并未答话。
天边悬挂的月亮昏晕,星星稀疏宛如细碎的流沙铺就的银河,斜躺在群青色的天宇上。
两人已经从原先的位置走出一段距离,在沿线的海滩上留下一弯深深浅浅的脚印。
“啊对了。”她想起烟花窜上夜空的前一刻他们说到一半的话,问他:“你为什么说,可以考虑绕过路上的阻力,走另一条路?”
越前龙马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的思维直线调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没什么。只是觉得,既然有些阻碍实在难以克服,倒不如换个方式。上山的路又不止一条。”
他说得直白,却也花了些力气组织语言,但在看见町田一露出微讶的神情后,他还是怀疑自己可能有点词不达意。
“……或者换作是网球赛的话,想要战胜对手不一定要硬碰硬,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球路和打法。”
果然这样解释要容易得多。
但同一时间,他说完这句话后脑海里随即出现的画面是春之野大学的网球场上,手冢国光曾赌上自己手肘的伤和他进行的那场比赛。除了那句“成为青学的支柱”,其实部长当时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刻印在他的记忆里。
自那之后,当他在每场比赛中不断刷新着自己对网球的认知时,头脑里有个声音逐渐就清晰起来,到最后响亮得快要冲破耳膜——他所缺失的从来不是能力。
如果说在越过眼前的这条终点线后,还能想要去寻找然后越过下一条终点线的话,那么仅靠高超的球技是没办法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
他瞧了眼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町田一,终于直截了当地问出口:“所以你的阻力是什么?”
下一秒她便撑大了眼睛看过来,玄珠般的瞳孔透着讶异,却并没闪躲。
其实他不介意像这样和她打哑谜,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些不愿告诉别人的秘密,或是自己的某些坚持,他不想去戳破。
但是比起这个。
“你可以不说。只是我本来不太擅长开导别人……和讲话,要是再这样说下去,脑袋可能会乱掉。”明显这才是他更棘手的事情。
对于他的问题,町田一自然是感到惊讶的,不过相比于针对这个问题本身,她惊讶的则更多是越前龙马的直接,以及后来他坦率地承认自己不善言辞这件事。
他此时的直言和白天那副沉默又带着些别扭口吻的样子完全重合不起来。
“抱歉。”她垂下眸子,几秒后又忍不住笑了笑,“不过虽然越前君觉得自己不擅开导别人,但其实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听懂了。”她抬眼朝他点点头,笑意更深,“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不只是刚刚,还有看烟花的时候。”
“谢谢你。”
越前龙马微微怔了怔。
他不知道町田一口中的明白他要说什么,到底明白的有多少,因为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没办法保证能将自己的那些话剖析清楚。
对于她这一晚上所说的,不管是关于哪一面,他头脑中的想法几乎是出于他本身的经历。
有过相似的境遇,也许就会有相似的感受,他只是把储藏在自己心里的体会一个个调出来,然后用简单却差不多合适的语言讲给她。
至于这样做的原因,他想大概是出于一种同理心。
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得到了那么多人毫无保留的帮助。那群温暖的人、看上去不怎么靠谱的人、实力远高于他的人,都曾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拉了他一把。
他说他不擅长开导别人,是觉得开导必然带有主动的、有理有据的特点,而像他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双方能不能沟通顺畅多半还得靠运气。
所以当町田一神情笃定地看着他说,他刚才的话她全部都明白时,越前龙马的内心是有一瞬错愕的,但随之而来就被一股莫名的安心所取代。
良久,他才开口,“不用,我也没帮上你什么。”
难得看见他流露出这样坦直的一面,町田一意外之余,也不由觉得自己刚才那番七拐八绕的比喻句有些好笑,也真是难为越前龙马一直这样默默照顾和配合她。
然后她舒了口气,坦言,“其实是我哥哥。”
感觉到身边的人一愣,她继续说,“他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人,虽说人无完人,但对我来说,在我想要变得优秀的这条路上,他一直是我想赶超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