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典太光世在做梦。
他几乎是很恍惚地意识到,哦,他是在做梦,他还有意识,他还活着……原来对于一振刀,死亡都是如此奢求的事情。
他罪无可恕。
……理应以崩毁消亡作为结局。
不,应当说,他们这一批刀剑,全都罪无可恕。但是,说起来,他们犯了什么错来着?
头疼。
想不起来。
是了,那个叫做久世徒花的女人,曾经在他身上,下了让他遗忘过往的术式。他是她的第一任试验品,这个新创造的法术最终在大典太光世的身上走向成熟。
为了隐瞒住其他刀剑,久世徒花不敢在本丸里做实验,她把他带到了现世,并最终在这里遗弃了他。
大典太光世没有怨恨。
本来就是一心求死的刀,久世徒花对她意识的伤害,加速了他崩毁的进程,他感激还来不及,何来怨恨。
然而在这即将崩毁的时刻,大典太光世却感觉到一股暖意,宛如被太阳烧得温热的潮汐,慢慢地沁透四肢百骸,也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这种温暖是如此熟悉——
啊。
是了,那是审神者在手入修复他的感觉,又熟悉又陌生,自从……之后,就不会再有审神者来修复他了。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会再受伤了。
梦中的场景在变换——不,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记忆的残片。久世徒花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然而,大典太光世本身是一振驱邪的灵刀,针对他的所有邪术都要打个折扣。
大典太光世还记得一些零星的碎屑。
光。
柔软的光。
那些光从樱花树中,花与叶的缝隙里晕开来,最后勾勒出了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大典太光世用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这些人都是他的同伴。
这是他的记忆。
本丸一如既往的美丽,但这记忆却是冷的。
一连串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大典太光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很快,一个明蓝色短发的利落青年就出现在了大典太的视野里,正是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前辈?”
一期一振好像被他的称呼煞到了,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很古怪,随后苦笑出声:“大典太先生就不要这样调侃我了,我找你是有急事的。”
“手入吗?”
大典太听见自己回答道:“不要找我,我不……擅长这种事情,让我……一个人待在仓库里。你可以去找石切丸。”
“什么手入?”一期一振先是一愣,随即尴尬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咳,这只是小事,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我找你是另有其他的事情。”
大典太光世没有问是什么事。
反正来找他,非要他去完成的事情,说到底也就那么几样。要么是怪异,要么是疾病……不过,说起来,刀剑也会生病吗?
真奇怪。
“是……小夜撑不住了。”
小夜左文字。
刀的性格各异,有神性极高很难陷入暗堕的刀剑,自然也有自身就界限模糊,游走在黑暗和光明中间的刀。战斗,血腥,杀戮,受伤,生死一线,经年累月。
人的精神是承受不住的,只会走入毁灭和崩溃。
但刀没有那么脆弱——但也仍有可能,沉寂在杀戮中回不来了。审神者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坚守着刀剑付丧神心中的最后一点清光。
对应的,当刀剑付丧神一旦暗堕,第一个杀害的人就是他的审神者。
但这个本丸里的情况有些搞笑。
没有刀剑暗堕,然而审神者却已经死了。
大典太光世迟疑了一瞬,他倒不是对一期一振的话有质疑,他只是对自己有质疑,还有一点疑惑:“为什么,来的是你?”
小夜左文字本来就是性格阴沉的刀,沉浸于复仇和黑暗不可自拔,他会是第一个接受不了现实的刀,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令人惊讶的事实。
但是……
江雪左文字呢?宗三左文字呢?
小夜左文字明明有家长,再怎么,也轮不到粟田口家里的大哥来操心他的事情。一期一振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最终叹了一口气:“左文字家……好像都不觉得这是件事情,他们想法有时候我不能理解。我就是觉得,既然看见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
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
尘土飞扬。
“打起来了?”
“发生什么了?”
一期一振毕竟是粟田口的大家长,托他的福,很快就有短刀过来通风报信,大典太光世也因此知道了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按照审神者的遗愿,烛台切光忠从现世里将那位姓氏是久世的小孩领了回来。
作为代理审神者。
代理审神者。
她还真敢想——
既然有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现实的付丧神,自然也存在着已经认命的付丧神。烛台切光忠对审神者忠心耿耿,审神者也相当偏爱他——说不清是忠诚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也是第一个接受了审神者的安排,依照她的吩咐去做的。
指挥着本丸按照往常一样运作。
将那位代理的审神者接到本丸里来。
……再然后,诸位刀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下去了。
说不出的讽刺。
一期一振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他是一个心思很多,很有责任感,也很擅长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刀剑。但现在的情况仍旧是超过了他的预期,只好匆忙地对大典太光世道歉:“鹤丸……他就不能不惹事吗?不管怎么说,那孩子都会和我们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啊。这件事又不是他的错,用太刀指着对方,宣告他不过是一个代替品。他这是在搞事吗?”
很明显就是在搞事啊!
鹤丸国永不搞事,那和咸鱼有什么差别?
第十六章
“抱歉, 我先去看看情况。”一期一振对大典太光世鞠了一躬, 就往战斗的位置匆匆跑去。
大典太光世蹲在仓库门口, 一言不发。
茂盛的樱花仍在随风飘落。
仅仅分别的时间不长, 但大典太光世却已经开始思念审神者了。总所周知, 他是以驱魔而出名的太刀,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将其当做能够上阵杀敌的刀了——人类将他缠进盒子里, 放入仓库,只有在需要祛除病魔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他的第一次战斗, 就是被握在审神者手中。
少女的手掌非常柔软。
大典太光世仍然清楚地记得,少女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把手掌放在了刀柄之上,她仍然是犹豫不定地,但在得到了大典太光世的肯定之后,她双手握紧——
本体的感知传来——
就像是被春天的花瓣落在身体上一样,大典太光世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审神者并不是武士,她的手也不是握刀的手, 没有老茧,姿势也不准确。与其说是拔出, 到不如说只是将太刀“提”起来了而已。
“握刀的姿势错了。”大典太光世纠正她。
他握着审神者的手, 审神者的手掌心里是他的本体,几乎是立刻, 审神者立刻就放开了力气, 真正的握刀人变成了大典太光世——他忍不住发笑, 真是狡猾的审神者。
“然后,挥刀的时候——这样——”刀刃划过半空,形成了一道短暂的弯月。大典太光世轻轻踢了踢审神者的脚,让她往后回缩一下,“不要这样大跨步,会让敌人抓到破绽的。”
“哇。”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总是这样,说话之前就开始微笑,以至于即便是严肃正经的语句,也染着一层仿佛簌簌作响的笑意,“大典太好厉害,这样的事情,我就做不到。”
“可以的。”大典太光世将太刀归位,“刀都是握在人的手里的,同样的事情,没有道理你会做不到。”
“但还是……好难啊。”
审神者低下头,轻声抱怨道。她语气娇柔,与其说是抱怨,倒更像是在撒娇。可她仍然是再度地,将太刀举起来,没有大典太光世的支撑,她的动作大幅变形。
可是,她仍是成功地,挥刀。
大典太光世忍不住笑起来:“主公会是很好很厉害的武士。”
审神者吭哧一声笑出来:“你们又哄我。”但她转头又看向大典太光世的本体,目光有些出神,“我又没有强健的体魄,即便是训练,你们也不可能真的让我遇到危险。从来没有陷入过险境的武士,大概会是世界上最水的武士了吧。”
她说着,回过头注视大典太。
她眼底有光,滟滟生辉,犹如晚霞泼洒湖浮金。
“但偶尔也会想过,哪一天,我要是也有机会能握着太刀上阵杀敌就好了。”她笑着,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话,在对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狂风骤雨,“那个时候,大典太,我能握住你吗?”
从来没有——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一任主人,愿意带着他上战场,从来没有人觉得,大典太光世也是一振锋利不逊于任何国宝的太刀。但梦想触手可及之时,大典太光世反而畏惧了:“比我更合适的刀剑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