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每当日出日落,天边霞飞如火,恰可流落到这粉白墙上。光影流转,时淡时浓,其美丽变幻之处,说不尽的引人遐思。方天至心中有所触动,便以笔蘸墨,在墙角题字曰霞移,算是给他这位不会说话的朋友起了个名字。
日子又这样过了许久,数年之后,方天至长到十三四岁年纪,生得愈发身量亭亭,风姿清嘉,正是翩翩一光头少年了。而师叔六妙半疯半呆的毛病也好转了不少,少有一个人蹲蘑菇发怔的时候,而是转移了阵地,时常与方天至肩并肩坐在霞移壁前,望朝生暮落,影明影灭,言辞愈发风雅不俗,少了许多木讷之气,只是可惜往事仍旧记不起来。
六妙对他极好,方天至时常觉得,比起师父三微,师叔待他更加慈和怜爱,比空明不遑多让。他虽教了方天至金蝉玉蜕功,却又懵懵懂懂,眨眼又将这事忘了。方天至不去提,他就想不起来,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二人有时不坐禅,而是就着霞光花影,相对谈天。六妙见识超群,才华横溢,人又不像三微、空明那般年迈,正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
这一日二人坐在蒲团上说话,天边飞来一片白云,春雨伴着微风说来就来,点滴湿意与细细杏花扑到人襟上、脸上,极是温柔小意。方天至不由停口不言,脸含微笑的静静享受这一场雨。而六妙望着他侧脸,忽而间便有些动容,竟一眨不眨的看了半晌,神色又是恍惚不定,又是喜伤参半。
方天至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询问一看,就听六妙说:“雪惊,我想你若下山,定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
这还用你说么,我自己知道我讨人喜欢……
咳!
方天至神色一正,郑重答他道:“我们出家人,是不近女色的。”
六妙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做和尚真的很不错。可动人的姑娘也很不错。这未免让人有点为难。唉,我好久没见到姑娘了。”
师叔你住口!
不要教坏了贫僧这种纯洁的花朵!
贫僧不听!
恰其时,方教主心里是拒绝的,但脑海中却又不期然浮现出陈鱼的模样来。
一时间,他倏而将什么都忘却了。
雨不下了,花不落了,照壁也不见了。天地间就只他一个人在此地坐着。
怔了片刻,他才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雨,花,人,响,又重新将他包围住了。
方天至听着墙外竹声,淡淡一笑,向六妙道:“幸好我还没有见过姑娘。还没有师叔你这样的苦恼。”他这话一落,三微禅室的门忽而一响,方天至回头隔着门洞一望,正见三微站在房门口,向他招了招手。
他不明所以,便起身去见师父。
三微扶着房门,站在屋檐下,待他披着小雨阔步走到眼前,忽而道:“你在那面照壁下看了很久了罢?”
方天至道:“是,足有八年了。”
三微道:“那么你看见什么了?”
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
方天至正在沉吟,三微却道:“你不必告诉我。你在心里告诉你自己就够了。”他望着小雨,又问,“雪惊,你喜欢做和尚吗?”
方天至不犹豫道:“喜欢。”
三微“哦”了一声,又问:“你当和尚到现在,心里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没有?”
方天至便又轻车熟路道:“我想做个好和尚,以自身本领、佛门至理,教人向善背恶,渡人解脱苦难。”
三微又“哦”了一声,道:“渡人解脱苦难,你看你自己,难道就不在苦海之中吗?”
他这句话一落,方天至不由心神微微一震,竟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过是个不知世事长大的小和尚,该知道什么是苦吗?可是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苦?
三微便又缓缓问:“我是问你自己。雪惊,你心里有什么想要做?”
他来到这里,想要赎罪,想要投胎转世。
可在这一生远远还未结束,还未忘却红尘之时,他还有什么想做的呢?
方天至想了半晌,也只想到一件,便抬起头来看着三微道:“我想观遍天下武功,寻求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武学道理。”
三微点点头,道:“好。”他说罢,转身走回禅室之中,没留下只言片语。
方天至站在门口,一时却不想走。
但不过片刻,三微又从屋中走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封墨迹未干的信,向方天至递了过来。
方天至接过一看,见封上写着“师侄天湖亲启”六字。
而三微道:“拿着这封信,下山往北去少林寺罢。你将我这信给少林寺掌门看,应可在藏经阁中尽情一观。”他顿了顿,和声道,“去罢,去罢。”说完缓缓将房门一阖,只留方天至一个人站在雨中。
方天至当夜辗转反侧。
第二日清晨,他决心已定,便简单收拾了包袱,前去拜别师父师叔。
六妙当时正在烧饭,闻言什么也没说。
三微则刚起床,听见他来意,便点头道:“下山了也不可忘记面壁。”见他沉吟,不由笑道,“那面墙壁,难道还不在你的心中么?”
方天至闻声,亦不由微微一笑,口中道:“是。”
待吃完早饭,他往包袱里塞了几张大饼,再不蹉跎,径直下了天生山,一路寻人问路,往河南少林寺而去。
第79章
下了天生山,就是一脚踏入了红尘俗世中。
没有船等在绿玉湖畔,方天至就绕湖而走;走啊走的,就在太平镇更远外,见到了许多更大的市镇,更稠密的人烟,更多的湖海豪士,各个挎刀挽剑,出入朱门大户、酒肆茶楼,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血溅三尺。
方天至与他们不同,他则竹翠斗笠,僧袍芒鞋,手里捧只钵,腰上别支笛,四处含笑化缘,一言不合撸起袖子就帮人做好事。此时他年有十四,武功造诣却已恢复到了往世巅峰,然而一路迎着脑后五光十色的江湖人士走来,竟半点没有用武之地——
没有一个人看他这秃驴不顺眼,上前找事。
邪了门啊……
天生山地处闽中,十分偏僻。方天至此番北上中原腹地,沿途经过江赣、鄂东,及至河南境内,一路平安无事;纵然有剪径劫道的,他单凭力大无穷,一手拎一个扔飞到草丛河滩里,也就解决了。如此说来,仍是没在江湖上混出甚么名堂来,声望值还是靠做好人好事混起来的。
这一天,方天至轻车熟路地走在官道上。这里已是嵩山附近,对他来说,接下来路该怎么走一清二楚,就和回家也没什么两样。走到晌午时分,他肚中饥渴,张目一眺望,遥遥望见路旁一间野店,便阔步走去。
秋高气爽,道旁黄花郁郁。
这间野店外,围着一圈茅篱,门前一棵歪脖枣树,树下咕咕踱着四五只老母鸡,趴着一条黄毛参差的看家狗。
若是在倚天屠龙记里,这地方是没有这样一家店的。
方天至站在篱笆外头看了看,心中夹杂着怀念与新奇,走近店门口前,清嗓道:“阿弥陀佛,店家有礼了。”说罢推门而入。
门一开,方天至彬彬有礼的抬起头来,下一刻险些没给晃瞎眼。
只见屋里楚河汉界一样分坐着两拨人,见一个秃驴推门而入,便一齐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只见众人后脑勺上红光交叠,正灿烂闪耀个不停。
噫!
诸位好强的杀气!
方天至在门口与他几个面面相觑,柜台后头忽而有个伙计探头探脑的伸长脖子,向他朝外摆了摆手,苦着脸道:“走吧走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贫僧肚饿难忍啊?!
方天至便假装没看见,僧袍一摆走进店中,到柜台边上亮出他的饭钵,文雅道:“贫僧途径贵店,腹中饥渴难忍,不知店家能否行个方便,布施我一些饭菜?”
店伙计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方教主,又偷偷觑了一眼他背后,吃吃道:“你,你等着,我去后头给你看看。”趁机便要开溜。
但他刚迈出柜台一步,忽而一道银光自一个红衣少妇袖中飞出,眨眼间便要刺进那店伙计的大腿中。方天至不动声色,右臂倏而伸出向那银光一捞。七八双眼睛本死盯着他,却没有一个人瞧见他如何动作的,眼睛一花,下一刻,那银光已被他轻飘飘三指拈在手中。
那伙计脚步后知后觉的一停,傻在原地,满头大汗。
方天至看了看这枚银菱,向众人回头道:“他不过是个小伙计,诸位何必和他过不去呢?”
这两伙人见他这一手举重若轻的功夫,心中均起戒备,那红衣少妇冷冷道:“事情没了,这店里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方天至已经深谙本世界清奇画风,闻声轻轻一叹:“苍蝇好生生的飞来飞去,又如何得罪了女檀越呢?”
那少妇身旁坐着一个穿着蓝缎衣裳的凛凛大汉,截口抱拳道:“尊驾是少林寺高足么?”
方天至道:“不是。小僧不过是个山村小庙里,剃度出家的野和尚。”
那大汉又问:“尊驾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