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回头看了眼伙计,无奈道:“贫僧只是进来化个缘。”又微微一笑,“各位檀越行个方便,容贫僧坐下吃一口热汤饭?”
那大汉看了眼伙计,终究松口道:“尊驾请便。”
过了片刻,方天至从后堂捧了饭钵和水碗出来,捡个靠墙角的座位开吃,边吃边听几人呛声斗嘴。
一会儿功夫里,他便听出了原委。
这两边分别是青沙帮和飞燕派的,两派本来交好,奈何早年青沙帮有个不争气的少帮主,娶了飞燕派的小师妹后镇日寻花问柳,后来这小师妹又倒霉催的难产没了,这就结下了仇怨,后来你争我点地盘,我揩你点油水,间隙愈来愈大,渐渐成了仇敌。今日这两帮人遇见,也纯属巧合,但这么一看非要斗起来不可。
方天至又吃了两口饭,却见飞燕派的蠢蠢欲动,那红衣少妇的右手已放进了暗器袋中,不由放下钵来,寻思了片刻后,张口道:“阿弥陀佛,诸位檀越,能否听贫僧一言?”
那红衣少妇名叫焦红雁,在飞燕派里地位不低,脾气也不小。她恼怒方天至随手接下暗器,伤了她面子,闻声不由回头怒道:“你又有什么要说?”
方天至也不生气,道:“我适才听诸位说话,知道众檀越间本有解不开的仇怨。但今日相见,若再打斗,势必又互有死伤,除了将仇怨结得更大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青沙帮为首一个白脸蓄须的汉子将方天至上下一打量,见他这和尚虽生得清隽非凡,但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冷笑道:“小和尚刚出了山门,就学会多管闲事了?”
方天至仍不生气,淡淡一笑道:“小僧自从皈依我佛,便有渡天下人分解仇怨,解脱苦难的宏愿。今日看见诸位,自不量力的想做和事佬了。”
飞燕派的蓝袍大汉沉声道:“和尚免开尊口,要想我两家分解仇怨,让他们还我妹子命来!”
白脸汉子亦瞠目轩眉道:“你妹子难产死了,难道我们卓家就不难受了?你们将笑弟捉去打了个半死,我们说一句打得不好了没有?后来你们飞燕派百般刁难占便宜,我们都看在亲家份上忍气吞声,如今还好意思拿妹子的命做借口吗!”
焦红雁勃然大怒,道:“天哥,别和他们多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方天至忽而念佛号道:“阿弥陀佛!”
他气息深停,内力丰沛,这声佛号在小店中绵绵匀匀,清声悠长,却不使人有惊雷震耳之感,恰如朝霞初绽,人在江畔舟中听到了远山一声钟般。
这几人的火气竟齐齐微熄,一并转过头来看他。
方天至两目清湛的注视那蓝袍汉子,叹道:“惭愧,贫僧确实没本事将你妹子救还给你。”
那汉子长吐了口气,拱手道:“小师父,我两家仇已深了,只有血能偿报!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实在不必再多说。”
方天至理解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恐怕非要在青沙帮众身上砍个七八十刀,方能解了恨吧?”
蓝袍汉子道:“不错!”
方天至又转头看了眼那头的白脸汉子,道:“你若要心里舒畅,是不是也想刺他飞燕派几十剑才行?”
白脸汉子又在他身上打量片刻,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方天至端起饭钵又扒了几口饭菜,就了口清水咽下,忽而起身离座。
他僧袍本是靛青,不知洗了多少水,已旧得泛白,襟摆一飘,仿佛浅碧水光轻柔摇曳。
众人瞩目他缓步走到两方中间的空地上,听他道:“那么诸位檀越,谁心里有气没出撒的,就只管拔出刀剑,往贫僧身上砍刺罢。”
他话音一落,众人俱都怔住。
那蓝袍汉子率先回过神来,忍怒道:“小师父,别寻我们开心了。我们同你无冤无仇,砍你干什么?快快走开些。”
方天至叹道:“眼见有人便要死伤,小僧实在不忍置之不管。与其你们死在我眼前,倒不如小僧死在你们眼前,你们动手罢,尽管来砍我,我绝不还手。”
白脸汉子道:“好!”说着抽出腰间长剑,疾疾向他肩头削去。
方天至眼睫微垂,半点也不躲闪。
那汉子正要削伤了他,却忽而剑势一停,道:“别在这碍事了和尚!”说罢伸脚向他小腹一踢,要将他踹开。但一脚踢到方天至身体上,却仿佛踢到了棉花堆里,只觉他劲力自腹中轻轻向外一弹,令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却毫发无伤。
白脸汉子见他如此,不由也怒上心头,道:“你仗着同师父学了几年武功,不识好歹是不是?”他话音未落,默不作声的焦红雁忽而袖出两把银光闪闪的峨眉刺,向他两腰狠狠一刺。
蓝袍大汉急喝道:“红雁停手!”但哪里还来得及?
众人眼中,那两道峨嵋分水刺直直扎到了方天至身上,眼见便是血染僧袍,和尚惨叫。
正要长叹,却见焦红雁两目大睁,脸颊涨红,紧握分水刺又向他腰间狠狠一推,却仍不听兵刃入肉声。众人怔怔地去瞧方天至腰腹,只见两道银光闪闪的尖刺如锥顽石铁壁一般,竟半点没刺进和尚身体里。
方天至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着盘膝往地上一坐,闭目道,“诸位檀越,尽管往和尚身上劈砍,什么时候解了气,什么时候再停手。何必再彼此动手,徒增血光呢?”
那白脸汉子满脸不信,只当焦红雁娇生惯养,武功不济,被这和尚练了两天的硬气功制住了,当即提起长剑,向他胸前一刺。这一刺用上七八分力,非但没刺伤这和尚,反而震得自己手麻,当即震惊莫名,竟不敢再向他动手了。
众人正面面相觑,焦红雁手握峨眉刺,森然道:“你仗着有硬气功夫,特地来逞能的么?好,我倒要看看今天刺不刺得死你!”说罢,仿佛拼命一般,挥起兵刃,在方天至周身大穴,脖颈咽喉,两眼两耳连刺不停,银光闪闪间,眨眼刺出了上百下,但方天至闭目敛眉,动也不动,任她施为,口中轻轻地念道:“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消灭,永不复起……善知识,已上是为无相忏悔……从今已后,所有恶业,愚迷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只知忏其前愆,不知悔其后过,以不悔故,前罪不灭,后过又生,前罪既不灭,后过复又生,何名忏悔?”
焦红雁累得气喘吁吁,又听他不停念说,渐渐两刺、一刺,站住不动了。
其时蓝袍大汉等飞燕派众人本手持兵刃,如临大敌地守在焦红雁身后,越是看她刺得狠毒可怕,越是心惊肉跳,知道这小和尚武功实在深不可测,万一发难恐怕施救都难,一时连青沙帮也不去防备了。
青沙帮又岂和他们有半点区别?
众人纷立在方天至身畔,目不转睛的望住他,渐渐听那经声入耳,仿佛娓娓诉说,及至焦红雁停下动作来,也没一个人打断他。
方天至睁开眼,向焦红雁微微一笑:“女檀越解气了么?如果心底不愤恨了,就快快活活的和你丈夫回家去,舒舒服服睡一觉;明日一大早起来,再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饭。不比在此与人拼命好得多么?”
焦红雁望着他,忽而将手中分水刺一扔,掩面哭着奔出了店门。
方天至向那蓝袍汉子道:“你也砍我几刀,为你妹子出出气罢。”
蓝袍汉子回过神来,客客气气道:“不敢。”
方天至温眉善眼,望着他道:“小僧心甘情愿,檀越砍我就是。只盼出这门前,你二派从前种种仇怨,都能化作刀剑,着落在小僧身上,从此不必为了人命,再伤人命,更增心中苦楚。”
蓝袍汉子呆了半晌,忽而抽出长刀在方天至身上砍了五六下,然后拱手道:“请问法师名号?”
方天至道:“小僧雪惊。”
蓝袍汉子道:“在下飞燕派何舟天。山高水长,改日相见,再表谢意。”说罢,他侧首望了眼青沙帮众人,叹了口气,率人走出了店去。
方天至末了又向那白脸汉子一看,道:“阿弥陀佛,檀越也动手罢?”
——
店伙计在前领路,连跑带奔的向前面自家饭铺一指,同身后的六七名持棍武僧道:“就在前面,有人火拼!先头还有个和尚进去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几个武僧抢上前去,以棍推门而入,沉声喝道:“什么人在少室山下动刀兵?报上名号来!”
方天至独个坐在墙角桌边,捧着饭钵抬头一看,正与涌入门来的几名武僧望个正着。
众武僧四下一打量,店面里连个板凳都没破损,哪有什么人火拼,只有个少年和尚在用饭。不由转头向店伙计道:“人呢?”
店伙计挤进来凑头一看,方天至瞧了他一眼,笑道:“你回来了?”
店伙计怔怔道:“嗯……嗯……”
方天至站起身,从包袱里掏出师父三微给的信件,向带头武僧道:“敢问是少林寺门下?”
那武僧与他面面相觑,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