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亦笑答:“恭喜教主!”
张无忌将信一阖,目光于群雄之中逡巡而过,见众人俱在相望,沉吟片刻后便起身团团一揖,末了面朝少林方丈空闻大师,扬声宣道:“敝教近日在嵩山附近发现一队朝廷人马两万余众,常将军率兵伏而歼之,大获全胜,共杀敌万余人,俘虏数千。此番大捷,多有赖少林寺不吝传讯,又派武僧相助,其中高义之处,敝教感激不尽!”
方天至先前见他特地作势向空闻说话,便猜知其中大概,待听完他言语,不由心中暗道一声:“谦谦君子,莫非如是。”
张无忌毕竟在比武场上略逊了方天至半筹,失了天下第一之名,纵然他与少林寺有立雪殿之约,但义父谢逊的生死终究还是落在了少林寺的一念之间。眼下群雄俱在,他非但没有携大捷之恩威以求报,反而言辞之间极尽顾全了少林寺的声名脸面,实在不能不令人心生好感。
不止方天至如此作想,空闻听罢亦是心生触动,不由合十诚道:“阿弥陀佛!朝廷大军此前得知英雄大会盛况,暗中派军奔袭少室山,幸得张教主慨施援手,这千年古刹付之一炬之劫才告化解,敝寺上下莫不足感盛德!”
他话音一落,众僧均敛眉肃唱:“阿弥陀佛!”
空闻将实话一说,广场上各路英雄这才恍然知晓英雄大会的凶险之处,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空闻心中踟蹰片刻,缓缓续道:“明教法王谢逊早年害死本寺长老空见,这本是难解的仇怨。但今番本寺受了明教救寺之恩,却又不得不报。故而恩怨相抵,谢逊一事,本寺便不再追究了。”
眼下天下第一之名已定,倚天剑与屠龙刀确乎归了方天至处置,广场中所为名利而来之人,便不开口说话。唯独与谢逊有死生大仇的人纷纷心惊不安,疑心少林寺要与明教合伙包庇谢逊。只是这些人此番前来寻仇,许多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事面前便更镇静,当下仍旧按捺不发,只听空闻接下来如何安排。
张无忌听空闻坦然将前日之约道出,这才大喜道:“多谢大师!”
杨逍本在侧默然不语,此时却忽而见缝插针的扬声道:“群雄俱在见证,今日少林寺高僧圆意艺压群雄,拔得了头筹,那么按照大会的规矩,谢法王合该由他处置才是。”他微微侧首,与方天至遥相对视片刻,才拱手问道,“敢问圆意大师,与敝教谢法王可有仇怨?”
方天至淡道:“除却家师伯空见神僧之仇外,别无私怨。”
杨逍点点头道:“既然没有私怨,不知圆意大师对贵寺方丈适才所言可有异议之处?”
方天至自然不可能拆空闻的台,两人一问一答本是心照不宣,便合十道:“阿弥陀佛,谨遵方丈法旨。”
杨逍微微一笑,道:“善哉!贵寺囚禁谢法王于后山,一为空见神僧之仇,二为英雄大会之义,眼下仇怨尽消,名义已定,杨某斗胆请贵寺开关释放敝教法王谢逊,不知可否?”
空闻沉吟片刻,有心提升方天至的话语权,便向他微微侧首,口中询问道:“圆意,谢逊既然归你处置,不知你意下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方天至仔细斟酌片刻,认为民族之别、门派之分的分量还是很重的。当和尚也得学会融入世界画风啊,他这个圣僧要是脑后有反骨,立刻大义凛然地打脸空闻,声称要为天下正义处决了魔头谢逊,那实在显得人有点蠢。
虽说做圣僧不能再逞阴谋权术,要老老实实做人,但是做人也要讲究基本法的,不能愣头青。方天至寻思,他只应承开释谢逊应当是没问题的,至于开释之后该怎么办,别人既然没问,就先不去管它,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即可。毕竟上有空闻,有些话也轮不到他来开口说。
这么一想,方天至和声缓道:“小僧既为少林僧人,当仇少林之所仇,报少林所欲报,愿遵方丈法旨,开释金毛狮王谢逊。”
空闻果然也不傻,闻言微微点头,目光遍及广场左右,高声沉道:“依大会规矩,请诸位英雄一并随老衲前往后山,开释谢逊。谢逊出关之后,欲向他寻仇的,本寺概不阻拦;欲保他平安的,本寺也绝不相帮。其中私怨种种,方外之人,不便插手,还请诸位英雄自决。”
他这话一说完,欲向谢逊寻仇的诸人不由松了口气。而明教教众站在木棚中,心下均是凝重,知晓谢逊仇家实在太多,今日恐怕将有一番恶战。
周颠低声暗骂道:“遇到这等事来,便口口声声自称方外之人了,方外之人怎地还要出头争这天下第一?”
张无忌当即道:“周大哥,谨慎些。”
周颠一撇嘴,虽然心中不服,但到底尊敬教主,便唯唯应喏。
此事议定,空闻便携诸僧,引群雄往后山而去。及至山巅,只见夕阳斜照,漫山金晖之中,正有三棵苍翠古松参天而立,形如品字。三位形容枯槁的白眉老僧分别盘坐在树身凹洞之中,一动不动地闭目参禅。
空闻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那三个老僧见礼,又复将前后原委一一告知,请求开释谢逊。那三位老僧闻声齐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再不复多言,众人只见他三人袖中齐齐一抖,忽而一并振起三道黑黝黝的铁索,起落之间便将三个古松间的一块巨石抬起,又复停放在一旁。
众人今日早已瞧过方天至与张无忌的对招,此时虽佩服三名老僧武功如臻化境,却也不怎样惊讶了。再一瞧那大石旁边,正露出一个地洞来,张无忌当先如一道青影般窜上前去,跃入地洞,不多时便将谢逊携了出来。
谢逊一身麻衣粗裤,老态横生,与当年模样多有不同,但那一头金发却极醒目出众。他甫一露面,人群之中当即哗然,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杨逍等人见状,立时纵身而上护卫左右,更使许多教众手持兵刃横亘于人群之前。张无忌忙向谢逊道:“义父,此地不宜久留,孩儿背您先下山去为妙。”
谢逊耳听四面八方的哭声骂声,却摇摇头,平静道:“不忙。”说着便搬运内功,高声喝道,“诸位听我一言!”他修炼狮子吼数十年,曾在王盘山上一声喝死数十人,眼下虽未尽全力,却仍震地众人浑身一颤,一齐噤声。
人声一寂,谢逊便沉声续道:“谢逊自知罪孽深重,在场诸位中,有谁欲杀谢某报仇的,谢某绝无怨言。只是眼下我也有一桩血海深仇要报,还请诸位稍等一等。”他不知空闻身在何处,只循着身在地洞中时听到的方向望去,口中客气问,“空闻大师,贵寺有位圆真僧人,正是我的大仇人成昆。早先我被俘之时,已将他如何欺瞒空见神僧一事告知贵寺,不知你们抓住他了没有?”
空闻道“这……”他下意识的望了眼张无忌,却见张无忌神色焦急,只是摇头,便一时沉吟不语。
谢逊不知缘故,便追问:“这狗贼惯是狡诈奸猾,可是叫他逃了?”
张无忌忙道:“正是。我已派教中人马四处搜寻他的消息,一旦发觉他的踪迹,定然让他插翅也难逃。”
谢逊闻言皱眉不语,正当时,人群之中忽而有一个尖刻声音冒出:“圆真已死了!我瞧你还是赶快下去陪他,好亲自报你的大仇!”
张无忌心中大叫不好,正自惊惶,韦一笑忽而飞身窜入人群之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提着一个青裙女人闪身越众而出,又将她扔在地上。
那女人被点了穴道,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虽然形容狼狈,却兀自冷笑不已,毫不怯弱。
张无忌强笑道:“义父——”
谢逊打断他道:“你不要说话!让她说!蝠王,劳驾解了她的穴道。”
韦一笑不敢违背张无忌的意愿,便默然不动。
谢逊道:“好。你们不让她说,想必是因为她没有骗我。空闻方丈,出家人不打诳语,成昆是不是真个死了?”
空闻微微一叹,唱道:“阿弥陀佛!他确实已死了。”
谢逊听罢,默然半晌,却又忽而狂笑起来。他那笑声刹那间响彻山巅,直叫枝摇叶飞,沙石震颤,却是不知不觉用出了狮吼功。众人只觉头晕目眩,心烦欲呕,几乎难以站立,张无忌忙大声道:“大家捂住耳朵,运气抵抗,以免内腑受伤!”
然而他话音一落,谢逊的笑声忽而止住了。
张无忌回头一望,只见谢逊须发皆张,目中流泪,不由上前一步握住他手腕,含泪恳求道:“义父,孩儿求求您,就先下山罢!”
他兀自说话,谢逊却直挺挺站住不动。
张无忌瞧他模样,忽而觉出不对,忙去探他脉搏,这才发觉谢逊已趁适才真气鼓荡之际,自绝经脉而逝。他望着谢逊毫无生机的脸容,恍然想到:“义父死志已决,怕我阻拦,这才故意发笑,引我分神。”呆呆想罢,心中不由悲痛欲绝,当即抱住他的尸身放声大哭。
方天至望见这情景,忽而心中触动,亦怔怔出神了半晌。
末了,才闭目念道:“阿弥陀佛!”
谢逊既然已死,来寻仇的人便也没了仇可寻。张无忌哭罢,便亲手抬了谢逊尸身,携明教教众一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