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圆真这一著力抵挡,立时又觉对方回敬的功力更深了一层。一时间,那掌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不尽如雪山颓崩、月卷狂潮,竟令人生出摧枯拉朽、莫能匹敌之感。终于察觉不对,圆真脸色不由蓦地一变,心中既惊且惑——
好厉害的般若掌!
他练金刚不坏神功的,焉得有如此骇人的般若掌力!
要知方天至放声长啸,为得便是引人前来。只要拖得一时半刻,不论是张无忌赶到,还是寺中驰援而来,圆真今日必要折在此处。以他功力而言,若不与方天至缠斗,想要走脱,自然不成问题;然则如今被方天至以般若掌力缠上,又如何能轻易走脱的了?
圆真肚里大骂小贼奸诈,却无奈心念微转之间,掌力比拼已到了焦灼难分的地步。他不知方教主自带【武学奇才】之挂,眼下已有了足足九十余年的功力,反而自觉年逾古稀,六十余年来日夜苦修不辍,功力之深湛绝非圆意小贼能比,不由心中暗道:“小贼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与我拼掌。若我全力与他放对,虽免不了元气大伤,但他功力未逮,纵使年轻气血旺盛,怕也支撑不了几时。为今之计,也只有将这小贼耗死才好。”心思一定,便即运足十成功力,只等方天至内力枯竭而毙。
二人四掌对接,周身内劲满布、气盈无缺之下,头顶百汇之处俱都蒸升起一股凝而不散的细白气箭。若有外人在此,当见凄风冷雨之中,两个灰袍和尚恰如木塑石像般寂然抵掌而立,几乎达至神游物外、不萦外相的境界。
过了不知几许,倏而之间,方天至忽感掌上内劲犹如河川入海,再无窒碍,他睁目一看,只见雷雨之中,圆真默无声息,已然伸掌而逝。
方天至缓缓收回气力站定,而圆真仍旧头脸微低,舒眉垂目,仿佛犹自沉浸在无生死、无人我的境界中。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话音未落,山腰上忽而又窜下一人,方天至若有所感一望,只见来人正是张无忌。他远远望见圆真身影,登时切齿怒喝道:“成昆狗贼!”
方天至道:“张施主,别来无恙!”又道,“这人已被我掌毙了。”
张无忌愕然一愣,这才瞧清方天至面目,心中一喜又是一惊,口中复问:“甚么?死了?”当即不顾其他,几步闪至近前,见圆真一动不动站在雨中,便抬手试他鼻息,复又探其脉搏,末了才相信他真个死了。
张无忌呆立雨中,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瞧见圆真面目又即生出怨愤,欲要抬掌劈落,却又想道,如今他已死了,我自然能将他劈成个七八块来泄恨,但又是何必呢?这么一想,忽而又悲从中来,思及义父谢逊数十年忍受的非人煎熬,不由两眼一酸,落下泪来。所幸天降暴雨,雨水落了满脸,却也瞧不出来。
方天至又待要开口,猛听一阵疾步声渐次隐隐传来,不多时一群手持戒刀禅杖的武僧自山下云涌而至,为首一个清瘦僧人当先喝道:“何人于此夜啸扰寺,报上名来!”
电光一闪,方天至与那人登时互相瞧了个清晰,一愣之下同时呼道——
“圆意!”
“圆清!”
第70章
与张无忌等人话别之后,方天至特地绕到正门回寺。
夜雨电光之中,山门重匾上的金漆大字铁画银钩,色粲如新,他仰头望着‘少林寺’三字,忽而便生出一股莫名的雀跃之情。他也不知这究竟是为了甚么,便踏入山门,沿着甬道一步步走去。
这一路上,他生出许多久存于心的念头来,望见两侧松柏,便想他曾在此剪过枝的;望见碑林,便想他曾在此扫过落叶;及至罗汉堂前,过往二十余年,同门师兄弟间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形,亦俱都浮现了出来。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空明禅院之外,他停步隔墙一望,便见院中那棵秃枣树后,晕黄窗纸上,正映着一豆灯火,一剪瘦影。
方天至凝望着那抹熟悉的剪影,心中油然忆起空明对他种种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一时不知怎地,就在雨幕之中怔怔站住了。
若说前世,他本来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由于自小被魔教教主收养,便跟了教主同姓。因天纵其才,万中无一,方老教主对他另眼相待,令他锦衣玉食长大,又悉心传他不世武功,可称恩同再造。但因着种种缘故,他二人之间感情虽厚,却并不是十分亲密,这便又与空明对他的那般殷切体贴,大大不同了。
方天至不由暗暗想道:“义父平生心愿,不过将圣教法旨发扬光大而已。他故去后,我为圣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总算报答了这一番厚恩。眼下我师出少林,行走江湖之间,一言一行亦从未有所辜负,可称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唯独对待恩师,这三十余年来,竟从未思及回报,亦未曾尽孝眼前,只令他老人家孤零零守在寺中。直到今日,我竟连他毕生有甚么心愿也不知晓,实在愧为人徒,对他不起。”这般一想,竟然近乡情怯,站在雨中,不敢进院去。
他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四顾一望,望见少林寺中的重重飞檐古树,又忽而想,“我曾贵为教主,坐拥圣教百里基业,金阶玉殿享用不尽。眼下少林寺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心底里却怎么更欢喜这里?”一时之间,竟恍惚生出念头,若永远待在此处,友爱同门,孝敬师父,那就算不能投胎转生,仿佛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但这念头方一生出,空中忽而劈下一道惊雷,紫电狰狞,大雨咆哮,他浑身一震,往事纷迭脑中,这才清醒过来。一时雨更冷,风更寒,他默然站了片刻,终于提声振作道:“师父!”
空明本自盘膝打坐,闻声听出是谁,不由心中一喜,睁目向屋门一望,正逢方天至冒雨推门而入,二人四目相视,不约而同一笑。
方天至借灯光,瞧见空明仍旧红光满面,气血盈足,心中甚感安慰庆幸,当即两步上前拜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道:“师父在上,不肖弟子圆意回来啦。”
空明向来心大,如今与徒儿分别又才一年,见方天至回寺,除了欣喜之外没啥感触,半点没察觉徒儿肚里的九曲回肠。故而待他拜完,只笑眯眯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方天至遵命起身,口中问道:“师父是说端午大会的事么?”
空明道:“不错。”便将空智归寺后的事情一一道来,方天至于心中参照,将种种猜测落实,倒也并不感到惊讶。正说到英雄大会之时,寺中忽而响起一阵匆匆撞钟声,空明语声一停,眼中立现凝重之色,方天至却笑道:“师父不必担忧,寺中响钟倒与弟子有点关系。”
空明微微讶异,追问道:“怎么?”
方天至道:“弟子适才于寺外偶遇叛徒圆真,将他打死了。”
空明大吃一惊:“你说甚么?!此贼武功非同小可,若说你打得赢他,师父是信的,但如何能将他随意打死了?”
方天至道:“师父所言甚是。若他一心要逃,弟子本留他不住。然则他心怀歹意,欲暗算于我,被我以般若掌力黏上之后,又起意与我对拼内力。弟子年既少壮,内功修为亦侥幸稍胜一筹,便将他耗死了。今日能将他格杀当场,说来也纯属机缘巧合。”
这一番话,直听得空明心惊肉跳,冷汗淋漓。对拼内力说得淡然,但其中凶险却远非寻常打斗能比,他不知方天至开了挂,听他如此轻狂,不由大怒道:“大胆!胡闹!圆真成名日久,又蛰伏苦修了三十余载的少林九阳功,你怎么就敢用般若掌力将他留住,又怎么敢与他对拼?!若稍有差池,你不及他,此时还焉有命在!”越说越气,当下一拍炕上草垫,“你给我跪下!”
方天至知晓他何故如此生气,忙哄道:“弟子知错了,师父且听我将话说完。”不等空明继续发作,便续道,“弟子将圆真打死之后,圆清带人赶到,众人便抬他尸身回寺。正巧他袖中滑落一卷绢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那字迹虽被雨水沾湿,但仍瞧得清楚,正是寺中许多僧人的法号。事关重大,圆清不敢耽搁,当即飞奔回寺禀告方丈。眼下寺中响钟,多半正是为此。”他话音刚落,禅院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敲门道:“空明师叔祖在么?”
空明精神一振,道:“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正是一个年轻僧人。那僧人恭敬合十道:“弟子慧音,见过空明师叔祖、圆意师叔。禀方丈法旨,请二位到立雪殿议事。”
待二人赶至立雪殿,只见空字辈长老到了大半,另有圆字辈达摩院长老数人,俱都在座。方丈空闻睁眼一瞧,见人已到齐,便道:“阿弥陀佛,此番深夜唤诸位到此,正有要事相商。”
一个老僧便问:“掌门师兄,到底所为何事?”
方天至暗中一瞥,只见那老僧有些面熟,仿佛是般若堂首座空如。但眼下不知为何,空如却坐在了达摩院众长老之中,他心中正自猜测,就听空闻道:“好教诸位知晓,本寺叛徒圆真,今日已被圆意毙于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