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什么情况?
方天至刚把大饼咽进肚里一口,那少年已经走到他面前站定。方天至微微抬头,见他衣袍绣花镶金,头顶黑纱瓦楞帽,脖颈旁垂下的黑发略带卷曲,又生得棕色肌肤,剑眉细眼,目光冷峭,仿佛很不好相与。他打量着,又闻到一股肉香,垂头一看,这蒙古少年手里正一手握着镶嵌宝石的小弯刀,一手提着一只熟狗腿。
方天至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绿了,赶紧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刚念罢,那少年忽而开口说出汉话来,不是很熟练:“我见大师席地而坐,生咽干饼,生活甚苦。想与大师分肉而食。”
众僧闻言不由略皱眉头,方天至一时摸不清这少年甚么意思,又瞧他打扮,似是蒙古贵族,便道:“出家人不食荤腥。施主好意,贫僧心领。”
那少年“哦”了一声,又道:“原来如此。既然有缘相见,我有问题,请教大师。”
方天至不动声色道:“施主请问。”
少年微微一笑:“请问大师,是和尚比狗强,还是狗比和尚强?”
他话一出,众僧皆作怒色,但慧字辈僧人在方天至面前乃是小辈,这少年在话里与他打机锋,他们一时却不好插言,而空智只坐在一旁,恍若未闻般嚼着他的饼。他身旁,殷梨亭及两个他的师侄,也都不由皱眉,侧目看来。
方天至心道,狗肉都堵不上你的嘴,我吃我的饼,多大仇多大怨,非找事儿是吗!
他却不知,这少年名叫秃黑鲁帖木儿,论身份乃是成吉思汗的第七代孙,其父也先不花正是察哈台汗国的大汗,疆土便囊括众人脚下的火州城。现如今察哈台汗国内部已有东西分裂迹象,内部斗争不断,他正值年少轻狂之际,闲来无事便从阿克苏一带往东游历,今日正到了火州城。火州乃是古高昌国的都城,因迭代战争而几度易主,各民族迁徙往来,逐渐混而杂居,其宗教信仰已是多样,不乏有汉传佛教、伊斯兰教甚至于基督教、摩尼教等教派。
秃黑鲁帖木儿自小在西域长大,耳濡目染之下,亦识得许多教派,只还都不信。今日看到方天至在路边打坐,见这和尚姿容伟美,便有心上来搭话,话里大半是挑衅之意,却同时也想听他是否真有见解。
而方天至略作思量,张口缓缓道:“和尚不比狗强,狗也不比和尚强。”
秃黑鲁帖木儿闻言笑道:“原来如此。和尚同狗一样,我能吃狗肉,看来比和尚强得多。”
一个慧字辈僧人闻言再克制不住,怒道:“你说甚么!”
秃黑鲁帖木儿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笑吟吟的睨着方天至,正要转身走开,却听方天至也笑道:“不然。要知和尚信佛,虽不比狗强,却比你强。”
秃黑鲁帖木儿脸色登时一冷,握住宝石弯刀的手微微一动,但却又克制住,只问:“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方天至在一片树荫影下,和声缓道:“你能杀狗,不代表你比狗强。猛虎也会被豺狗咬死,难不成豺狗强过猛虎?何况没有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人便会被饿死,又强在了哪里?你若这样看,万物众生皆是平等。所以贫僧不比狗强。”
秃黑鲁帖木儿望着他,又问:“那你又为何比我强?”
方天至亦望着他:“一个人比其他人强,不是要生杀他们,而是要仁爱他们。强人悯顾弱小,伟大的君主则让他的子民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路上连一条饿狗都不再有。”他将饼放在膝上,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贫僧皈依了佛,便以慈悲为怀,欲用一生去渡众生解脱苦难,这就秉持了佛的意旨,要比肆意生杀万物的人强了许多。是以我比你强。”
他话音一落,全体慧字辈僧人均觉感慨,不由纷纷放下手中面饼,双手合十,齐道:“阿弥陀佛!”方天至见这么多捧场的,气氛极好,不由最终微微笑着说:“强与弱哪有定数,施主可不比任何人强,也可比任何人都强!”
秃黑鲁帖木儿神色微微一动容,他身为汗王之子,做的是人上之人,眼光便也不只放在一人一事上。目下朝廷式微,民间各处皆有反叛,而察哈台汗国内部亦厮斗不休,分裂就在眼前。何以维持一个庞大帝国?何以一统纷争,叫子民长久安定?沉默片刻后,他客客气气道:“大师说的有道理。我受教了。日后我愿笃信佛教。”说罢退后两步,一转身去了。
秃黑鲁帖木儿未通姓名,众人皆不知他身份。谁也未料到,他日后继承东察哈台汗国汗位,有生之年竟西征结束了察哈台的东西分裂,将汗国一统。又在十六年间强迫治下子民信仰汉传佛教,虽未屠戮伊斯兰教众,却将其驱逐出境,并毁坏伊斯兰教寺庙无数,使其在天山以南大伤元气,并因此给方天至莫名加了好多经验值。
这是后话,此时此刻,方天至目送他回到对面食肆坐下,又与众人捡起饼来吃。吃罢,几人出火州城北行,往火焰山方向去,路上殷梨亭与他谈笑:“方才圆意法师言谈精妙,令人佩服。”
方天至这几个月来路上无聊,多与他聊天解闷,两人已然熟络了,此时也笑道:“承蒙殷六侠青眼相看,贫僧于佛法上只略通微末,只他问到我头上罢了。”又聊得几句,日头愈发毒辣,直照得黄沙灿烂如金,晒得大家伙头顶冒烟,正当此时,打西边荒漠中忽而冒出一群人马,不多时便与众人交汇,只见来人俱戴斗笠,身着青衣短打,各个都身量高大,神情剽悍警惕。
两方人马各自打量,都不做声,方天至将来人一一看过去,目光掠过十几人后,落到一只两人合抬的大木箱上。那木箱雕花嵌铜,颇为精致,又宽又大,仿佛能容人挺直腰背坐在里头,在锁眼周围,又被人凿出数个圆圆的小洞,不知作何使用。
他正要把目光移开,却见那圆洞之中,忽而伸出一根手指来。
那手指细细长长,纤纤弱弱,肌肤白腻如玉,被阳光一照,几乎要泛出光来。
方天至登时一愣,不及细思,登时飞身跳下马去,两三步间已到了那大箱面前。他身影快如虚影,沙地上竟一个脚印都无,抬箱的青衣汉子还未及反应,就见他抬臂在那提箱的横栓上一按,那两个汉子顿觉千斤压顶一般,肩膀一阵钻心剧痛,前后发出“啊呀”两声惨叫,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而那横栓只“喀拉”一声,应时而断。
乍逢此变故,两方人马都是惊怔莫名,为首的一个青衣人忽而反应过来,抽出长刀厉声道:“哪来的秃驴,好大狗胆!”他话音未落,方天至并指如刀,动作轻盈优美的向箱上铜锁一斩而下,指落锁落,只在刹那。
他抬手将那大箱箱盖翻开,阳光照进箱子里,落到一个白衣少女身上。那少女仰起头,艳光四下照耀开来,众人不论敌我均被摄住一般愣在当场。
片刻后,青衣人纷纷亮刀,扑上起来。而众人也反应过来,心知将个少女藏在大箱里带走的定然不是甚么好人,各自飞身下马,与青衣人厮斗在了一处。
第23章
此次往西域来的少林僧人,虽以慧字辈为众,但其中不乏三十岁往上的好手,已将寺中的几门掌法修到了十足火候。 。。众僧与青衣人战在一处,甫一搭手,便心中暗自惊疑,盖因这些青衣人使的拳掌刀法,都是正宗的少林武功。
打一百多年前,火工头陀叛寺出逃后,少林寺便立下一样规矩,非经师传,擅自习武者,重则处死,轻也要废掉全身经脉,使人终生再不得习武。故而别看罗汉拳只是少林入门拳法,江湖上能将十八路罗汉拳打出门道的却不多,多半还是俗家弟子受艺少林后,传于自家子孙的。而此时这群青衣人使的如此精到的少林拳掌,便十分的可疑了,众僧纷纷精神一震,心道果然找对了门路,其中便有僧人叫道:“你怎会使金刚掌?可是金刚门下的人?”
青衣人闻言均冷笑不语,然而不多时,他们便觉得招架吃力,许多人虽能仰仗兵器之利,却仍胜不了对面秃驴赤手空拳。慧字辈年轻僧人两两捉对,围打一个敌人,而年长些的单打独斗,甚至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又过一会儿,地上已躺倒好几个青衣人,纷纷抱肘捉腿惨叫,也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喊道:“敢在咱们金刚门眼皮底下捣乱,你们这群贼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沙漠!”
众人混战之中,为首那青衣人武功颇高,几十招下来竟一刀砍伤了一个僧人,他瞧见己方不敌者颇多,狂性上来,竟将挎刀朝地上一扔,几步奔到附近厮斗的两人身旁,一掌向一个僧人肋间拍出。那僧人匆忙间回手去挡,却不料青衣头领狞笑一声,掌势飞快一变,朝他腕上捏去。
空智在不远处望见,忽而脸色一变,道:“慧光快躲开他!”话一出,人却赶不及上前相救。慧光听闻师叔祖警告,人一怔,但为两人所夹攻,哪里躲得开,青衣头领的三指应声落到他腕子上,登时便有一阵剧痛传来,他强忍疼痛不出声,正要自救,却忽而听到“锵”的一声剑鸣,打斜里一道乌练快如闪电般击向那青衣人的头脸,此番攻其必救,青衣人手上劲力来不及落实,不得已朝后仰面一翻。那乌练自他头顶上方飞过,将他斗笠撞掉后,兀自飞行不休,直直插落到二三丈外的黄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