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这一二丈,在暴雨中相对而立。方天至并未趁势追打,而是缓缓在原地站直,双手于胸前合十。电光一闪,他身后整整齐齐列着四五个深深的足印,却是方才那几拳几掌中,他扎桩留下的,这片刻时光,已被雨水注满,成了几汪明亮的水洼。
杨逍此时也看出来了,这和尚不仅能在招式变化间与他对敌,更兼内力深厚,实与自己伯仲之间。但这秃驴贼的很,或许他天生神力,竟想着一力降十会,使出罗汉拳和金刚掌来与他相斗,还叫他真占了便宜。杨逍出道江湖数十年,这辈子还从未被少林派这入门的拳法打中在身上过,今天真是头一遭。
他知这和尚难缠,心下各种念头飞闪,不停考虑如何应对,一边想一边张口道:“和尚叫什么名字?”
方天至此时甚是烦他,不乐意告诉他,便道:“贫僧贱名不足挂齿。杨施主,缘分天定,何必强求,不如让纪施主自去了罢!”
杨逍听他如此冒犯自己私事,醉意上头,不由哈哈大笑,笑声未止,人忽而如一道幽灵般飘来,一二丈距离转瞬即逝,伸手如电,直取方天至双目。方天至见他愈出凶狠招数,知道今日不得善了,便重新拉开拳架,使金刚掌与罗汉拳与他对打。几百招打将起来,两人各自中了些拳脚,又兼内力激发,周身澎湃流转,热气发散而出,在茫茫大雨中也不觉得如何难捱。
可纪晓芙与他俩不同。她武功远未到家,又是个女孩儿,如今穴道叫杨逍点中,在这凄风寒雨中淋了半晌,浑身湿透,手脚僵冷。她侧对着二人,瞧不见打斗情形,但也知这许久未见胜负,想来正是一番苦战,心中虽然焦急,却半点法子没有,欲冲破穴道,又无奈杨逍手法诡奇,内劲厉害,怎么冲也冲不开。正自屏息凝神,搬运内力,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冷测测的笑声,她大吃一惊,还未及张口呼叫,就被兜头罩进一件大披风中,整个人被轻松掠起到空中,那人张口道:“杨左使怎同个和尚打斗起来,独留个小娇娘在雨中苦站?杨左使既然不要,不如留给姓韦的吸吸血罢!”说话间已朝崖边密林处飞去。
这人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韦一笑。
自明教教主阳顶天失踪之后,明教上下群龙无首,各个法王与教中五散人,都觉得自己有本事来做教主,不服别个,搞得光明顶上一片乌烟瘴气。杨逍身为光明左使,在教中地位超然,犹胜四大法王一筹,是争夺教主之位的有力人选,自然受人侧目。紫衫龙王、金毛狮王早已飘然不知所踪,白眉鹰王一怒之下跑到江南自己个儿办了个天鹰教来过教主瘾,光明顶上便只剩杨逍与韦一笑武功最高,时日久长,两人间隙更深,势同水火,是以杨逍才避下光明顶,跑到坐忘峰去隐居。今日也是巧了,不知怎么韦一笑就寻上了门,又掠走了纪晓芙。
杨逍与方天至二人早在他发笑时就已惊觉,不约而同往纪晓芙那飞赶。但韦一笑号称蝠王,名副其实,轻功极好,竟比他们都略快一筹,这隔着的五六丈竟无论如何追赶不及。杨逍脸色铁青,冷冷叫道:“蝠王莫要欺人太甚,你若是将怀里那女孩杀伤了,杨逍必取你性命!”
韦一笑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杨左使的相好吗?这下可难办啦。”
他话音未落,方天至道:“阿弥陀佛,施主错了,莫要诋毁纪施主的声誉。”
韦一笑又好奇道:“那不是杨左使的相好,难不成是你这和尚的相好?”
杨逍闻言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正要断然叱骂他,却见方天至忽而右手向前猛地一甩,一道黄影当即从他腕上甩脱,电光朝露般击向韦一笑身后。
韦一笑发觉异样,身上裹着的那件黑斗篷向后一甩。那黄影遇到斗篷,去势不尽,竟生生将布料裂开一道口子,韦一笑不得不回手击出一掌,一掌打中之下,黄影忽而裂作二三十点,在雨帘中漫天崩散开来,而纪晓芙的半身紫衫,也恰从拂开的披风后露了出来。
这一滞留的瞬息间,方天至已又向前窜出二三丈,稍稍领先了杨逍。而杨逍则双目闪动,急奔之间忽而抬起手,在空中抓了三下,指尖连弹,将散落在空中的黄色珠子激射而出,一颗直奔纪晓芙,剩下数颗分别打向韦一笑周身数个大穴。
二三丈远的距离,那珠子去势极快,眨眼即到。韦一笑人在空中,竟有余力应对。他一脚踢开一颗珠子撞向另一颗,又使手接得一颗,解了危局,但却无论如何顾不上那打向纪晓芙的珠子了。那道黄影直直弹到纪晓芙肩背之间,登时将她穴道解了开。她反应也是快,不顾四肢僵冷不灵,伸出一指去点韦一笑穴道。
恰其时,韦一笑右手刚刚接住那颗黄珠,左手又正抱着她,竟无暇去躲她这一指,不由当机立断,手上猛地使力,将她往右边抛了出去。这档口,他正飞掠到密林边上,旁边不远处便是断崖,他被方杨二人联手阴了一下,自觉狼狈,不由怒上心头,心道甭管这女孩儿是你俩谁的相好,今日也要变作死相好了。
而纪晓芙被他朝右边那么一扔,正欲运气轻功稳住身形,却不料被他自身后拍了一掌。这一掌仓促而来,未使上多少力,但亦叫她觉得一阵冰寒透骨袭来,仿佛霎时将四肢百骸都冻住了,一口真气未上来,人便落到崖边,几步踉跄,就要踩空。她心下一片冰凉,未料到自己今日竟要死在这里,然而身中了寒冰绵掌,一时连话都说不出,只听到杨逍痛喊了一声“晓芙!”,人已在一道惨白电光中,仰面跌落下悬崖去。
第20章
天湖倾洒,暴雨如注。
那一道惨白电光劈落,将天地都劈得亮了,震耳欲聋的雷鸣中,方天至忽觉万籁俱静,眼中只看到那抹紫衣人影,恍惚之间,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眉间的朱砂。
刹那间,那抹紫影带着那点朱砂跌落下悬崖,消失在他眼中。
方天至也不知自己听没听见杨逍那一声“晓芙”,两三丈之间,他亦如一道惨白电光般飞踏而至,足尖方点在崖头,身后便有一道凄厉掌劲袭来,他任那一掌打到背上,朝悬崖里猛然跳落,整个人如张翅猛禽般飞落风雨,疾堕而下。
崖上的杨逍呆呆愣在原地,半晌才道:“教你给晓芙偿命。”他忽而目光一转,望向林中,口中喃喃,“韦一笑,韦一笑……”说罢便发步追了上去。
而崖下,纪晓芙刹那间便已坠下五六丈,疾风骤雨如刀剑般刮过,她浑身冰寒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正自绝望,却见闪电的余光中,自崖头跳下一个人来。
那人如一只疾飞如电的白鸟,在如瀑暴雨中俯冲而来,显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脸色苍白如纸,漆眉如刀,黑眸如电,于暗淡天光下纵身飞落,竟在眨眼间赶上了她下堕的速度,朝她伸臂探来。
纪晓芙脑海中一片空白,却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勉强抬起手来。而方天至一把便将她手握紧了,并借力朝上猛地一拽,将她拉入怀中。纪晓芙被他环抱在胸膛前,下巴正靠在他肩上,万点雨珠打落在她脸颊上,让她不由闭了闭眼,两行泪珠滚落在雨水中。她张张口,终于发出声音,极轻的道:“我们就要死啦。”可话语里仿佛极悲苦,却又仿佛一点都不悲苦了。
这极轻极轻的声音,方天至仍然听到了。他用一种极为温柔,纪晓芙从未听过的声音道:“我不会叫你死的。”
接住人的这一刻,他的心仿佛也亦稍微落回到胸腔里了,头脑便重新冷静下来。此时两人下坠之势不减,方天至一手抱紧人,一手忽而在断崖的崖壁上一抓,五根玉白修长的手指竟插豆腐一般深深陷进石块中。此时他二人下堕之力太猛,方天至不敢拿大,堕势稍滞,脚下立时在岩壁微凹处轻轻一点,借力拔出五指,未等再落数米,又将五指插进岩壁,扣入石中。如此往复几次,及至控制住下坠之势,两人离崖底只余数十米高。
方天至生挨了杨逍那一掌,若不是开了挂,估计已经是一个死教主了,此时五脏六腑俱痛,一片天旋地转,只靠一点执念强撑着,因而不敢相信轻功,只缓缓的抽手,又复抓入石壁中,又抽手,一点点的落下崖来。
待二人脚踏实地时,方天至一阵腿软,不由缓缓跪坐在地上,才将纪晓芙放下。又是一道闪电劈落,方天至借天光瞧她,望见她玉脸菱唇,都似带着虚影,只有眉间的朱砂,像是烙进他心中一般明艳灼人。方天至几乎不知自己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人,他一时恍惚,又记起她是纪晓芙,想到她挨了韦一笑一掌,便问:“你伤到哪里?”
而纪晓芙亦借天光望他,只见他雪白一片衣襟上,被雨水晕出一大片血迹,仿佛适才下崖时,血吐出来,染落到衣服上了。她又惊又怕,死里逃生的喜悦极淡如无:“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是谁打的你?”
方天至先握住她的手,忍住体内刀刮般的苦楚,稍微调动起一些内力去探她内伤,片刻道:“他未曾用力打你,只是这掌力寒气极重,要逼出来有些麻烦。”他缓了口气,“我受了点伤,一时半刻没法子帮你运功疗伤,你先用内力逼住寒气,待我稍好些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