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驻足不动,无忧老和尚也随他停下,道:“寺里的梅花都是我师弟栽的,他小时就爱种树。如今算来也有三十年啦。他从前住在这屋里,总时不时坐在这棵树下发呆,后来呆着呆着,不知怎的就疯起来,也就不再住这里了。”
方教主骨子里乃是一个相当诗情画意的人,既见清景,便思雅人。原本不觉甚么,此时想到老和尚的师弟人已痴痴呆呆的,便暗生惋惜,问:“无虑法师如今住在哪里?”
无忧道:“他疯了之后便关自己的禁闭,为了免得自己犯痴总跑出来,就往后山断崖的石台上住了,每日有人将饭菜给他吊下去。”他搔搔头,“不过寺里愈发不景气,没几个僧人。老和尚我若是死了,怕不久后就没人管他。他死了也好,那便真是无忧无虑啦。”
老和尚这话说完,脸上那一点为难之色散去,又笑起来。
方天至最初只觉这老和尚没心没肺的,此时不由心想,僧人将生死爱憎视作自然而然的事,多半是修为高深所致。可一路上听这老僧天真话语,恐怕是天性使然,才能无牵无挂到这般地步。方天至与他恰恰相反,心上挂碍的事情极多,但他反思自己,却又隐隐觉得,不愿做这老和尚这样的人。
思来想去,方天至心道,自己是为了积德行善来的,又不是真要做个出家人。思想境界比不上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万万不要被套进锅里了!
想通之后,他不由宽了心,又好奇问:“无虑法师才过了三十几个春秋么?”
无忧法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你要问我,为啥我和师弟年岁相差这大。但你问我也不和你说。”
方天至不拿自己与无忧比较,再看这老和尚便觉得他赤诚可爱,不由笑道:“那我不问了。”
无忧喜道:“如此就好。寺里空闲屋子多得是,你想住就住罢。这山上长年累月少有人来,也怪寂寞的。”他一寺住持,竟坦言人少寂寞,令方天至竟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微笑不语,又听他道,“我看你喜欢这棵白梅树,不如住在这屋子里好了。反正我师弟早也不住了。”
方天至正自踌躇,一阵风来,吹落花瓣与雪。他身后的白老虎觉得无趣,瞧见了便猫腰窜过去,抬起前爪乱扑花瓣。无忧老僧却已经摆摆手,道:“我去厨房瞧眼,差不多该吃饭啦。”说罢一溜烟就走了。
于是乎,方天至便暂且在画风各种意义上都清新脱俗的碧峰寺住下了。
他打算先把这只白老虎调教一下,不然实在不方便往外面带啊!
第14章
山中无日月,十数天眨眼即过。
方天至给他的白老虎起名叫灵峰,每日领它往山林中去,教它懂事。白老虎颇有灵性,不多时便明白“灵峰”是自己,又记得山林中尽可捕猎,但两脚兽是不许吃的。它最初惫懒,偶尔偷摸要做坏事,结果每次都被方天至捉住,免不了脑瓜受苦,时间久了,它便以为方天至时时都跟在它身旁,变得听话起来。
方天至虽会教训它,却从不用绳索栓系。老虎毕竟是山中之王,与寻常猫狗不同,方天至不愿太过卑损于它。碧峰寺位处山巅,他因怕老虎在寺中寂寞憋闷,每日晚饭后都会引他下山,往林谷开阔处玩耍,俗称溜虎。
有一日傍晚,方天至瞧老虎扑猎小兽,仍是那两把刷,一扑一甩,不由突发奇想。他说干就干,待老虎吃饱饭,便折了树枝去逗它,口中道:“灵峰起来,为师教你一套奇功虎爪手,这可是你的看家手段演化来的,好生学啊!”
灵峰面无表情的把下巴颏放在前爪上,并不想理他。后来被他骚扰的忍无可忍,便跳起来去抓那树枝,方天至挑着枝头树叶,一直去搔它鼻头。如此不厌其烦,百来下后,树枝去向只要一朝它头脸方向去,它便反射性的后跃,先将那树枝让开,再扑腾两爪,拼命挥抓,不再只一味扑击。
方天至见它记住,就先歇下。片刻后再去骚扰它,这回几十下后,灵峰便回想起该怎么应对这讨厌的树枝。个把时辰后,方天至只要一拎起树枝,灵峰便跃将起来,如临大敌,显然已经记得深刻。
方天至见状哈哈一笑,将树枝扔过去。灵峰朝后退了两步,瞅了两眼树枝,见它不动了,立刻舞起两爪,上前把它按住,咬得稀烂。此事做罢,才复懒洋洋的卧在枯叶之上,晒着日暮霞光,一双蓝眼睛静静地瞅着前方的林木,也不知在望甚么。方天至盘膝坐在它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与它面朝一向,亦静静地望着树梢上的夕阳。
不多时,天边红云散尽,夜色洒落林中。于繁叶灌丛中,渐次有万点萤火飘飘升起,流光飞舞,迢迢遥遥,宛如地上银河。星星点点的流萤飞来石畔,方天至静坐不动,只瞧见有一点飞萤悄悄落到了灵峰的鼻尖上,正一闪一闪。灵峰闭着眼睛睡大觉,一时竟没察觉,任它停下栖息。
方天至觉得有趣,也不出言提醒,就笑吟吟的看。此时夜色晴朗,繁星辉煌,他贪恋好景,又不惧寒暑,便径自在大石上闭目打坐,练起功来。他如今已练完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也勉强练到一半了,料想再过两三年,就能激活【武功奇才】中的先天境界。然而他刚行功不久,忽而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传来,仿佛有大石从山顶滚落般,他循声往右边一望,只见那尽头处,正立着一道奇陡的山崖,崖上不生林木,裸石切削,只零散的生着几片灌草。
方天至离那里稍远,借着朦胧星光,隐隐瞧见崖下林影有甚么东西簌簌而动,再一眨眼,只见地上忽而竖起一剪灰影,直挺挺的站住不动了。
什么鬼东西!
方教主莫名诧异,干脆张口问:“甚么人在那里?”
那灰影如若未闻,在一片寥落星火中茕茕孑立,一动不动。
方教主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回话。要不是方才眼睁睁看那灰影从地上爬起来的,他都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活物。这会儿功夫里,他正要再问,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无忧老和尚那个师弟来,他四下打量一番,回忆山中方向,觉得这山仿佛也正是山顶老和尚所指的后山方向。
那么刚才那一声巨响,难不成是这人从半山腰的石台上直接跳下来了……?
好家伙,身子骨够结实的!
方天至愈想愈觉得可能,心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当即从石上跳起,朝那灰影方向走去。但他正要走近,那灰影仿佛回过神来,朝后缓缓退却几步。方天至又进,他又退。
方天至与他素昧平生,又毫无瓜葛,见他似不愿见人,便无心再追。可他刚停下,那灰影呆呆站了片刻,又朝他那迈出了一步。
两人隔着夜色疏影,悄然相对,还未有下一步动作,方天至身后忽而扑出一道白影,却是灵峰醒过来,见方天至跑到另一边去了,跟了上来。它隐约瞧对面也站着一个两脚兽,不由意兴阑珊,无心再过去,打哈欠般吼了一声。
那灰影却突然开口:“你养老虎。老虎会吃人的。”他声音很轻,像是有气无力的虚弱,又像是带着愁绪。
方天至道:“它现在不吃人了。”想想这可能是个疯子,又安慰道,“你不用怕。”
那灰影道:“那很好……可不吃人,它又要吃小鹿,小兔,小鸡。”
方天至答:“它总要吃东西呀。”
灰影闷闷不乐的叹了口气:“是呀。如果不吃,老虎又要死了。你说,干么要吃东西呢,就算小花小草,被吃掉也很可怜呀。”他说着说着,像是难过了起来。
方教主从未见过如此多愁善感的男人,不由目瞪口呆。可瞧他慈悲的如此真情实意,又不忍调笑,踟蹰片刻,道:“不管是人,还是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总会死的。”
灰影也与他一问一答,声音愈发轻,像是一阵风:“轮回往世,这生死了,下一生又活过来,还不是要害其他生灵的性命,又或被其他生灵所害。自然尚且如此,人世间更是凄惨。我做了和尚,也没有半点用,不仅如此,肚饿也还要去吃饭。唉,真不如死了好,可自己了断要下地狱的,我很害怕下地狱。”
方教主听他像个小孩子般越来越伤心,头痛之下,努力换话题:“你从上面跳下来啦?”
灰影仿佛沉浸在适才的愁绪中,半晌才说:“嗯。我要找我师兄去。”
方天至听他说要找师兄,却只站在原地,便问:“你不认得路吗?”
灰影道:“我腿好像断了一条,走不太动。”
哈?!
方教主更加头痛,便道:“那我过去给你瞧瞧?”
灰影不说话,但也没有拒绝。方天至见状,先安抚了下灵峰,旋即慢慢走过去。他本以为这和尚疯了,又长年累月住在石台上,该是个褴褛狼狈的模样,谁知走近一瞧,只见那和尚披着一件灰白僧衣,衣虽旧,却不脏污。星光之下,他瞧着不过三十左右年岁,一张苍白虚弱的脸孔蒙着淡淡的光,一双长睫秀目正怔怔的瞧着地面上的杂草,神色间一丝痛楚也无,几乎不像断了腿的模样。但方天至摸了摸他的腿骨,右腿确实断掉了。他仰头问发呆的无虑:“我把你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