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笑道:“你何不如一直老老实实做个厨子呢?”说着,便提刀往前走去。
方天至捏着半个窝头,正暗中运劲,预备动手拦人,却听对面那团脸男子捂嘴轻咳了一下,道:“这位兄台,且慢动手。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老人家都答应拿钱买命了,你非要杀他不可,这不是将他逼到绝路上了么?”
书生回过头来,似是惊讶他这般大胆,打量道:“将他逼到绝路上,生路不正好留给我自己?”
团脸男子从袖筒里掏出一方手帕来擦了擦虚汗,口中劝道:“你焉知他不会也将你拖到绝路上呢?做人做事,还是要与人为善嘛,不如就此揭过,皆大欢喜?”
那老头趁书生回头,已像只灵巧的猴子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后了老远。可他明明能趁机溜下甲板,却又期期艾艾不肯真走,只夹着烟袋锅,站在舱井旁张望。
书生也不着急管他,他早瞧出这老头与麻脸水手都是寻常人,并不懂什么武功路数,此时便只冷冷地盯着团脸男子,和声道:“你不妨多为自己考虑,少开口替别人说话。他死了,下一个就先轮到你。”
团脸男子不由又擦擦汗,扪胸叹道:“唉,何必弄到如此地步?”他说着,瞥了眼那老头,“怎么还不发作?你是不是已老糊涂了?”
这话一落,全船人不由都齐齐一怔,只因他的口吻俨然上位一般,不似船客,倒似小老头的主家。
那老头竟然十分气弱,缩头答道:“差不多了!这人吃那么多,也不知为何还没给药倒,但总归差不多是时候了!”
团脸男子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如若他还有力气,你就别想在厨上养老了!除非万不得已,你东家我很不乐意同人打架的,和气才能生财嘛。”
老头尴尬一笑,忙道:“东主说得是。小的先下去了,不打扰东主办事。”
书生听到这时,不由脸色大变。他并未着急挥刀砍人,而是原地站住不动,等了片刻后,他两条腿忽然开始颤抖,眨眼间整个人竟如面条般软软滑倒在地。他背上的书箧冷不防碰到甲板上的硬木,里头竟发出了金玉交击的叮咚脆响。
团脸男子道:“瞧你这情形,我劝你不要运功。那老头子做菜功夫稀松,麻药却是祖传的本事。你越是运功,药性发散的越快。”
书生的脸色已苍白的像个纸人。他瞧着团脸男子,勉强笑道:“原来你才是船主?”
团脸男子道:“不错,正是鄙人。”他说着提声喊道,“来两个人,把这贼胚给我绑了!”
船舱里闻声钻出两个水手,瞧着虎背熊腰,都有两把子力气。这回兴许得了那小老头的叮嘱,两人胳臂上都缚着藤牌,以免再为暗器所伤。那书生无计可施,不多时被扒了长衫,按在甲板上绑了个结实。
团脸男子瞧他身上暗器都给搜干净了,这才靠近过来,叹道:“麻子被你害死了,我本来又难过,又为难。他在船上死了,我自然要给他家中一笔安葬银子,不然往后谁肯死心塌地跟我做事呢?可鄙人实在囊中羞涩,一大笔银子岂会从天上掉下来?”他说着,接过一面藤牌,拿杆子挑开那只竹书箧,“所幸,他是死在了你的手上。”
话落,那书箧盖子一翻,露出几只大小不一的匣袋来。
团脸男子提起一只棉布小包袱,从中摸出一锭足两的金元宝,在夕阳下瞧了瞧成色。瞧罢道:“这锭金子用来养活麻子的家小,正合适了。”
那书生动了动嘴唇,强自镇定地笑道:“我技不如人,栽了就栽了。只是这拿钱买命,船家说话还算数么?”
团脸男子正色道:“鄙人向来不爱害人命的,你自然可以拿钱买命。只是现下这钱已是我的了,你拿什么买自己的命?”
书生正欲嘶声分辩,冷不防给水手拿破布堵上了嘴,如一口生猪般被提脚拽进了船舱里。
团脸男子爱惜地盖上书箧盖子,回过身来,神态和气地瞧了瞧众人,道:“三位不必担心,他自然不能买命了,但你们却还可以。交钱不杀,鄙人向来不虚言欺人。”他说着,目光从老妪身上转向方天至,目含歉意道,“鄙人对待船客,向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和尚也得花钱买命。但鄙人请大师吃饭,还是作数的,大师与徒儿尽管可以吃个饱。”
无伤忽地问:“你这饭里不是有麻药?”
团脸男子面不改色,笑道:“饭里有麻药又怎么,吃饱了正可以睡个踏实嘛。只要买了命,睡醒了脑袋准还在脖子上。小和尚若是不喜欢,鄙人也可以提供解药,你看我也吃了饭,不还好好站着?”
无伤没说话,只回头瞧了眼方天至。
方天至正捏着半个窝头,见众人目光都瞧过来,便道:“阿弥陀佛,施主莫非要杀那书生?”
团脸男子笑道:“怎么会?杀了他不过脏块地方,不值当的。他身上一定有大官司,绑了他送去六扇门,说不定还领一笔赏钱。”
方天至眉头微微一松,笑了笑道:“那贫僧就放心了。”他仍趺坐不动,甚至顺手倒了些酱菜在窝头上,口中缓缓续道,“贫僧是绝不肯拿钱买命的,也不忍见那老妇人拿钱买命。既然坏了施主的规矩,施主手边有刀,不妨试试能不能拿走贫僧的命。”
第120章
方天至待人向来是温逊而和气的。
无伤与他相识至今,几乎从未听他开口说过一句重话,哪怕对大慈大悲亦然。但此时此刻,他对船主的态度实在不能说很客气了。
无伤虽捧着碗,却忽而不大饿了。
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方天至,像是好奇他打算怎么办。
陈船主也在迟疑着,他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看来,方天至的话轻慢极了,甚至称得上狂妄自大,但这不仅不让他感到生气可笑,反倒令他心中微微惊疑不安。
打出道以来,陈船主见过太多喜欢逞能的出头鸟了。但像这个和尚一样盘腿坐着不动,跟他说“来砍我试试”的,却还一个都没有。俗语有言,多大的盘子装多大的菜,这和尚若没点本事,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岂敢口出狂言?
陈船主将那双黑豆般的圆眼睛睁得更圆了。
他又仔仔细细将方天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这和尚一身洗得发黄的土竹布僧衣,两脚沾泥芒鞋,肩上的补丁包袱空瘪瘪的,眼见只装了干粮和换洗衣裳——是个穷鬼无疑。可这么穷的和尚,平素吃糠咽菜,饱受疾苦,怎会有一张丝毫不见风吹日晒的脸孔,一双洁白似牙玉的手掌?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很年青的和尚,确切来说,是一个很年青的男人——
若将他当做一个年青男人来看,他已英俊到了令人见之难忘的地步。
像他这般英俊的男人,纵然是个出了家的和尚,也不大可能会受穷的。
那么他出现在这条破船上,岂不是怪上加怪?
陈船主暗暗臭骂着已死的麻子,一面默默扫视着方天至,却见他朦胧盘坐在一片霞光之中,仍安之若素地用着饭。思来想去一番,他和气笑道:“鄙人敬重大师,岂忍轻易刀兵相见?您有慈悲心肠,却也须知凡事量力而行……”他说着,缓缓袖起两手,眉头微聚地斟酌了片刻,余光瞥见有个水手从舱里搬了空箱子上来,便唤住他道,“那个谁,你会用刀子不会?”
那水手将箱子放下,往衣襟上擦擦手汗,道:“会一点。”
陈船主便点点头,朝书生抛在地上的长刀一努嘴,道:“拿了这把刀。”
水手弯腰去捡。
在他右手握住刀柄的那一刻,陈船主忽地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默不作声地向他随手一抛。
黄昏将去。
满船金光中,忽又多了一道光。
那刀光一闪,水手在空中一捞,老实巴交地摊开左手——他的掌心正躺着三块碎金子。
刹那间,他竟然已劈出了两刀!
陈船主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还行。麻子死了,往后就你来替他。”
那水手喜不自胜,举着刀挠了挠头,嘿嘿道:“谢谢东家!谢谢东家!”
陈船主四下一望,老妪照旧瑟缩在角落里,目光呆呆的,仿佛早吓傻了,而余下两个客人里,小和尚正面无表情地端着饭碗,大和尚则仍津津有味地吃着窝头。
陈船主不急着与方天至交谈,反倒向无伤一笑道:“小和尚,你瞧他的刀够快么?”
无伤道:“马马虎虎。”
陈船主道:“你还见过更快的不成?”
无伤冷冷道:“金子不过是死的,躲不开劈过来的刀。”
陈船主微微一怔,才复道:“不错。一把刀将金子劈成三块,不算什么本领。若能将蝴蝶翅膀劈成七八片,那才算是快刀。”他示意那水手离开,饶有兴味地续道,“若有人用刀如此,依小和尚看算不算够快?”
无伤道:“你莫非是在说你自己?”
陈船主似乎觉得这小家伙有趣极了,哈哈大笑了一声,谦逊道:“鄙人确实能用刀,虽不敢在行家面前现眼,但出刀勉强也不算慢。”他又瞧了瞧水手放在桌上的金子,“鄙人与大师初见,未免不够了解。小和尚,你瞧你师父躲起刀来,会比蝴蝶更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