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笑了笑,道:“那样了不起的事,又有几人能做到?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怨恨那个人,就足够了。”
无伤问:“为什么?”
方天至道:“因为人若太过怨恨,心底一定很不好过。心底不好过的人,常又会过得很苦。不论你太怨恨谁,最难过的总是你自己。为何不对自己好一些呢?”
无伤冷冷道:“我若是不好过,只要十倍百倍报复回去,解了恨,自然就不会再不好过了。”
方天至微微一笑,轻叹道:“那你总不免在制造新的怨恨。造成怨恨的人,怎不会被重重怨恨所包围?又如何能真的好过呢?”他又复望向遍洒余晖的海面,“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数十年回头一望,恰如弹指刹那……何不让心底的快乐多一些,怨恨少一些?”
无伤仍如往常一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方天至又咬了一口窝头,问:“那么你现在想吃鲅鱼么?”
无伤默然半晌,道:“想!”
方天至点了点头,抬首向桌旁盛豆饭的麻脸水手看去,口中道:“有劳施主,添这孩子一个用饭。”
那麻脸水手闻声一瞧,见二人是出家人,咧嘴笑了笑道:“这桌上只有腌菜是素,和尚花钱吃饭,也不嫌亏得慌?”
方天至笑道:“亏又如何?不亏又如何?”
麻脸水手也不计较,道:“好,只要交上钱,不管是谁都给饭!”
方天至正要数出几个大钱来,却听身畔不远,有个一团和气的声音道:“且慢。大师这顿饭,鄙人请了。”
第119章
方天至循声一瞥,望到长桌旁有条胡凳,凳上一个中年男子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那男子微微发福,生了团团一张白净脸庞,衬着湖青棉衫,半旧皂鞋,任谁一瞧都会觉得他是个朴素却又体面的人。他生着一双黑豆般的圆眼睛,目光中透着圆滑却不讨厌的和气,见方天至瞧过来,便笑着道:“这船毕竟不大,大师教诲徒弟,鄙人便在一旁听了一耳朵,大师不要见怪。”
方天至对这人倒没什么恶感,闻声道:“何来见怪?贫僧无不可对人言,且天下岂有怕人听的道理?施主但听无妨。”
那团脸男子闻言愈发高兴,噙笑不住点头。他一手捧着碗,一手拿了筷子,却也不放到桌上,而是就势虚虚一拱手,文绉绉道:“幸得良言,不胜自喜。鄙人虽囊中有些羞涩,但请大师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二位只当是布施,还请不要推辞。”
方天至微一沉吟,便坦然合十道:“多谢施主。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团脸男子道:“不敢,敝姓陈。”
两人说话功夫,无伤已在方天至的默许下站起身,走到桌旁盛热豆饭。那麻脸水手特地拨了半面鲅鱼到他碗里,无伤瞧见他动作,亦颇合规矩的谢道:“多谢施主。”
那麻脸水手却笑道:“既然有人请客,和尚能吃尽管吃。不过你最好吃快一些。”
无伤捧着饭碗,仰头问:“为什么?”
麻脸水手将饭勺在木盆上磕了磕,忽反手从桌板底下掏出一把亮晃晃的长刀,脸上却仍在笑:“咱们船主待会儿要上甲板来,你若不快点吃完,兴许便要倒胃口了。”
他这把长刀一亮,甲板上众人齐齐一静。
那原本躲在角落的老妪将身子佝偻得更深,抱着包袱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再抬了。而团脸男子脸上的笑容则立时一僵,整个人像块木头般坐在凳上,只用眼角余光去瞥麻脸水手的刀。而除这二人外,长桌旁犹坐着一个白袍书生。这书生脸色蜡黄,瘦长的像条晾衣杆,但却很是能吃,眨眼功夫已吞下了一大碗饭。此时他捧着空碗,正等着添饭,将脖子抻得老长,衬着他背上那只沉甸甸的竹书箧,瞧着活像只把头伸到刀下的瘦王八。
再馋的王八也不肯将头送给人剁下来的,所以书生瞧见了刀,差点把脖子缩回进书箧里藏着。
方天至也瞧着那麻脸水手的刀,但他还未动,无伤却先开口了。
无伤独自站在桌前,脸上毫无惊慌害怕之色,只与那水手四目相对,问道:“为什么船主来了,小僧就要倒胃口?”
麻脸水手悠悠道:“咱们船主到了,各位若还不肯缴钱赎命,那难免有人要血溅三尺。满船的血腥味儿,和尚难道还能吃得下饭?”他又朝方天至笑了一下,“不过船主也吩咐了,只要掏钱的都给把饭吃完,只要能吃的进去,那尽可以吃。”
他话音未落,从船舱门帘里,忽有一个小老头背手跨了出来。
那是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斑白发髻胡乱系着,裤腿上补丁摞补丁,上身却敞着短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他负着两手走出帘外,清嗓子般嘶声咳了两下,手中牢牢握着一杆闪闪发光的赤铜烟枪。
麻脸水手瞧见他,立刻狗腿道:“船主到了,您老人家快坐。”说着将长刀往腰带里一别,抽出一张胡凳拿袖子胡乱掸了,恭恭敬敬移到小老头屁股底下。
那小老头船主施施然坐下,一时谁也不瞧,谁也不看,只翘起一只脚来,拿铜烟袋锅在鞋板上磕了磕。这才道:“没请错人吧?”
麻脸水手道:“绝不会请错的。今儿上船的还是五个,一个小买卖人,一个文弱书生,一个老太婆,还有两个和尚。除了俩和尚,剩下三个都是外地口音,没根没底儿的,绝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那船主又咳了两声,嗬出一口痰来吐到船舷外,才慢吞吞道:“我们小门小户的,这没有本钱的买卖,也只是赚个辛苦钱。一定要……一定要讲究个安全可靠,不惹麻烦。”
麻脸水手讨好道:“您说的对,小的们都记在心上的。这帮穷酸死了都白死,连个收尸的都不会有。”
船主道:“那还等什么呢?”
麻脸水手这才复从腰间抽出长刀,道:“您瞧好吧。”说着转过身来,先一刀钉在书生面前的长桌板上,向他笑道,“读书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带了不少盘缠罢?这茫茫大海上,你是跑也没处跑,喊也没处喊,生死都在爷们一念之间!赶紧掏钱,别不舍得,这可是买命钱!”
那书生可怜兮兮地捧着饭碗,像是已经吓呆了。
麻脸水手不耐道:“我数到三,还没见到钱,就将你丢下去喂鱼。”
书生颤声道:“我……”
麻脸水手伸出一根指头,道:“一!”
书生四下张望一番,似是有心向方天至求救,但瞧他一副斯文俊逸的白净模样,着实不像个能打的,不由露出灰心丧气之色。
麻脸水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二!”
书生被竹书箧压弯的腰反射性地直了直,喃喃道:“别数了……我,我交钱。是不是交钱就不害命?”
麻脸水手停下数数,笑道:“你全身上下所有的钱,买你囫囵个的命!若你偷偷私藏了银钱,少不了剩一条胳臂没赎完,咱们便只好斩掉你那条胳臂了。”
书生铁青着一张脸,哆嗦着手伸进衣囊里掏摸,哭丧道:“好罢,我认了。”
麻脸水手怕书生弄鬼,忽地跨近他面前咫尺之处,一手去钳他腕子,一手则往他口袋里探,笑道:“我来帮你,免得你漏下一钱半子的,害了你自己。”
然而他话音未落,那书生襟中忽地射出十数道惨青点芒,迅雷闪电般向麻脸水手射去!
麻脸水手猝不及防,只听噗噗几声暗器入肉,他来不及出声惊叫,人已被暗器力道掀翻在了甲板上。缭乱的夕光中,那张麻脸上扎满七星钉,黑血透皮而出,眨眼间便肿胀得不成人形!
拿烟袋锅的小老头瞬间从胡凳上跳了起来,但书生比他更快,那把扎在桌板上的长刀不知何时竟已握在了他手里!
眨眼之间,船上已多了具可怖的死尸。
团脸男子两股战战地带着胡凳往角落里不住后退,原本角落里那老妪则呆了半晌,忽地惊声尖叫:“呀——!!”
而小老头拿着烟袋锅僵住不动,原本便佝偻的身骨仿佛又萎缩了一截。他看着书生手里的刀,欲哭无泪道:“原来是位英雄少侠,小老儿走了眼,冲撞了阁下,真是罪该万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
书生斯文地笑了笑,瞧着却比八尺恶汉更莫名狰狞,他道:“好说,好说。本来大爷有要事担待,不想跟你们这些下等人多纠缠,你却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又四下看了看,笑道,“你倒会做买卖,这些穷鬼死了确也白死,到手的钱干净得很。”
小老头点头哈腰道:“哪里,哪里。咱们不过仗着几条蠢汉,卖把力气吃饭,实在上不来台面。大爷要是看得过眼,这些年的家底小的拱手奉上,只求赎命,只求赎命!”
书生道:“你还想活命?”他叹了口气,“大爷早已说了,身上有要事担待。如今在你这里露了行迹,你这船上我哪里敢放走一个人呢?至于你的钱,只要我把你宰了,钱就在船上,难不成还会长腿跑了?”
小老头被他凶光所摄,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忽地痛哭流涕道:“大人,小老儿顶不住啊!这怎么担当的起,我只是个厨子出身,见不得大场面儿,实在不想丢了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