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王孙惨然喟叹道:“手段没甚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一个人!”
楚留香猜测道:“难道还有第五个头领隐藏在暗处?”
蔺王孙断然道:“错了!他不是第五个头领,他是所有头领的主子,是他们的城主。他也没有隐匿行踪,只是去做别的事去了!”
做别的事?
方天至心底蓦然触动,忽忆起几百年前的一些往事片段,百味杂陈之下神思上脸,露出不忍之色来。楚留香留意到他的异样,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方天至沉默片刻,叹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楚留香动容道:“你是说……”
蔺王孙道:“他说得对!哈哈,正是斩草要除根,他早便独自到庄中杀人去了!为了给属下报仇,他一个活口也不愿给沈家留下!”他牙齿发颤,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害怕,“那年轻首领的手臂刚给斩下,他便从火场里走了出来。他也不急着救人,瞧见沈世伯离他最近,便同他一笑,说道:‘你的朋友倒还不少。’沈世伯瞧见他满身满手的鲜血,已料到家眷惨遭毒手,当下疯了般扑上去,那人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两招之内便掐住了沈世伯的脖颈,将他活活捏死了。”说到此处,蔺王孙的脸色已然青白,“两招,只有两招。便是杀一头猪,也没这般快的。”
楚留香的脸色也猛地变了。
若非亲耳听到,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还有如此可怕的高手。
蔺王孙又道:“他杀人杀得太快,林世伯抢上去相救时,沈世伯已没了命。他腾出手来便又将林世伯一掌拍死了。也不知是不是杀起了性,他就此边走边杀,只往周世伯二人身边杀过去。只还没到二人身边,人群里忽而有人厉声叫道:‘城主,是他!我认出来了!岛上那个人是他!’家父当时心中一惊,循声一望,正看见一个持弓的白衣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左手向他直直地指了过来。”
他神色激动地闭上了眼,“那个人正是岛上侥幸未死的人!直到那时,家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竟是来找他报仇的,只是他们久悬海外,寻不着他踪迹,只得从那块令牌上着手找人。沈家全是替我们受了无妄之灾!家父毁痛万分,已存死志,只盼能替沈世伯报此大仇再死。那人听了属下指认,才知杀错了人,便放下周世伯不管,身形霎时闪烁到家父面前,抬手便是一掌。”
方天至正凝神静听,却见蔺王孙就此歇了口气,轻轻打开了面前的锦盒。
楚留香追问:“不知老侯爷是怎么脱险的?”
他话音一落,蔺王孙已从锦盒中取出一只扁扁的长匣。
那长匣通体银制,灯光流连在匣身之上,上面正刻有两行雕工精致的小篆文。方天至一眼瞥过,只瞧见银光闪闪的半句,道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便思忖这东西大抵是一件暗器。
而楚留香瞧见这只银匣,面色忽而一变道:“暴雨梨花钉!”
第90章
楚留香话音落下,方天至便也将余下那两行篆字看了清楚——
“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势如暴雨打梨花……
如果世上真有一样暗器威能若此,那称之为暗器之王,实在也毫不为过。
方天至瞧着那古朴精致的银匣,心中若有所思,却听蔺王孙道:“论及武功,家父实不及那人的万分一二,侥幸从他手下活命,靠得就是这件暗器了。”
楚留香面色凝重地将那只银匣拿在手中翻看,半晌叹道:“数十年来,暴雨梨花钉不知引起多少腥风血雨,我本以为它早便遗落失传,不料竟藏在老侯爷手中。”他将银匣放回桌上,推问道,“据说暴雨梨花钉一旦发出,绝没有人能够躲得开。”
蔺王孙颔首道:“不错。家父当日忌惮那人武功绝高,是以袖中暗器藏而不发,直到他人闪至眼前,这才忽施暗算——”他顿了顿,“说来这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只是家父命在旦夕,且报仇心切,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楚留香道:“这么说来,船上的人卷土重回,所为不光是岛上旧怨,更是为了替他们城主报仇了。”他说到此处,忽觉奇怪,忍不住好奇道,“这群人乘大船登岸,头领却叫做城主。他们孤悬海外,难道竟独自建起了一座城池?”
蔺王孙苦笑一声,道:“楚兄问题太多,在下一个一个解答。”他抬手向桌上的暴雨梨花钉一指,口中问,“楚兄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暗器名家,适才把玩这件暗器,可瞧出有什么不对来?”
楚留香微微一怔,不由垂首再打量。灯辉洒落在匣身上,将暗器针孔亦照得闪闪发光,他望着三排针孔,忽而心中微动,将暗器举起对灯一瞧。这一眼看过,他脸色古怪地将暴雨梨花钉放下,望了望身旁二人。
蔺王孙叹了口气,向方天至道:“楚兄已懂了。只是我二人在这打哑谜,实在怠慢法师了。”
方天至自打坐在这花厅之中,便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如同练了闭口禅一般,这是因为事到如今,他只需多听多看便可,乐得从旁观察思索。但主人如此客气,他便也不惊不扰地微微一笑,温雅道:“施主不必多礼,贫僧听二位说话,着实长了不少见识。”
蔺王孙悦于其风姿,便也微微一笑,拾起银匣轻轻一拨。只听叮地一声细响,那银匣后忽弹出一只小巧的针屉。方天至借光一看,却见那被他轻放在面前的针屉中空空如也,半枚暴雨梨花钉也不见。
蔺王孙面色郁郁地瞧着针屉,半晌道:“二位瞧见了。在下这暴雨梨花钉,眼下只不过是个空盒子罢了。当年家父将二十七枚银针俱都钉在了那人身上,却没有将他当场打死。……他痛彻心扉,胡乱挥开家父,就这般钉着一身暗器发狂逃了。”
楚留香听得惊心动魄,想象半晌,却不知那城主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什么地步。
方天至则不同。他铜皮铁骨久了,已然麻木许多,不大觉得被暗器射有什么了不起,见楚留香沉默不语,便接口问道:“蔺施主之所以如此担忧,是怕那位城主当年侥幸未死,回来报复?”
蔺王孙道:“不错。且依我来看,他定然没有死。”
方天至略一思忖,亦点头道:“施主言之有理。若他早便丧命,手下教众为之报仇,不必等到今天。许是当年老侯爷重伤于他,使他不得不修养至今。”
蔺王孙深以为然道:“大师说得极是!在下正是这样想。不知楚兄以为如何?”
楚留香不知在考虑什么,回神笑道:“确实很有道理。我想起来了,十八年前牵星山庄出事,老侯爷曾闭关一年不见外人,想必正是被那人一掌打伤了。”
蔺王孙脸上悲色闪逝,道:“不错。家父正是被他伤了根本,加之他对沈世伯一家上下悔愧不已,至此身体就大不好。往后几年他日思夜想,于武道上大彻大悟,倒出了不小的名气。可听他老人家说,那时他的武功恐怕也远不是那个城主的对手。他对此深以为恨,不久便郁郁去了。”
楚留香无意勾起朋友的伤心事,温声道:“蔺兄节哀。”
蔺王孙轻轻摆了摆手,勉力振作道,“无妨。至于楚兄问我,他们是否有座海上城,这我便不清楚了。在下所知之事,俱是家父生前相告,他老人家只是当日曾听那白衣持弓人称呼他们主子叫‘城主’。”
楚留香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他又问:“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当年沈家千金百日在即,庄中怎么没有远道而来的宾客留宿?”
蔺王孙道:“楚兄有所不知。她出生便不足月,自小十分体弱,沈世伯怕百日办大了折她的福气,当时便不愿张扬,只请了几位世交略作庆祝。”
楚留香闻之恍然,默默一笑道:“原来如此。”
蔺王孙道:“陈年旧事,便是如此。不知二位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方天至等了片刻,余光瞥见楚留香又不知在想什么,便率先问道:“阿弥陀佛,不知老侯爷可曾提起过仇家的模样?”
蔺王孙回忆片刻,道:“船上的人俱着白裳,头领则腰系红绫,十分好辨认。那四个头领,家父并没怎么在意,未曾给我说过,只其中一个给斩断了手臂,或能有几分扎眼。我已命手下留意断臂的生面孔,只是至今也没什么发现。”
方天至问道:“那个城主又如何?”
蔺王孙叹了口气:“这正是在下请两位看的第二件东西了。”
他说着,自手边锦盒中取出了一卷画轴。
那画轴一尺见宽,不知几长,裱了鲜红夺目的绸缎,衬得蔺王孙手指愈发苍白。
而他则缓缓道:“家父对旧事耿耿于怀,怕我将来不知仇人是谁,生前特地给那人做了一幅小像。”
听说有画像为证,方楚二人均极为在意,顾不得再想其他,目光一齐凝在了蔺王孙手上。
蔺王孙缓缓展画,道:“据他老人家讲,那人模样几与画像无异,想来十八年间,他纵算相貌衰损,也差不了多少。”
楚留香闻言道:“原来老侯爷还雅擅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