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慈手中的药碗猛然一顿,离嘴唇只有一线之隔。
楚留香轻功卓绝,进门时竟也有些气喘,他看着端着药碗的任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任慈微微摇头,他沉声说道:“楚公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楚留香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我刚才在院中停留了一会儿,正好见到杂役随手倒了一盏茶进花圃,顷刻间花残叶烂,我觉得不对,立刻询问了府中人手,才知道那盏茶是灵堂里的冷茶,有人要害帮主!”
任慈放下手里的药碗,秋灵素立刻倒了一半进床头的盆景里,只是半碗药汤,盆景的枝叶树干立刻肿胀开裂。
楚留香惊住了。
秋灵素冷声说道:“果然有毒。”
任慈看着盆景,几乎和楚留香同时开口道:“天一神水!”
秋灵素已经多年不曾关心江湖上的事情了,不由问道:“这毒叫做天一神水?听名字,是和神水宫有关系?”
楚留香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聪慧,这天一神水正是神水宫的天池提炼出的精华,神水宫称之为重水,是水母阴姬修炼所用,只需一滴就能毒死一个成名已久的高手。”
任慈的脸色慎重起来。
江湖正道以少林丐帮为先,却也有不少旁门魔道,神水宫严格来说势力不算大,无非是像前朝移花宫那样带领女子自立自强的江湖组织,但神水宫主水母阴姬却是全江湖武功最高的人。
水母阴姬懒得江湖称王,极少离开神水宫,然而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不允许任何男子进入,这些年有无数心怀鬼胎的男子偷偷潜进神水宫,其中不乏江湖高手,却无一例外惨死在神水宫里。
事实上水母阴姬想杀任慈,根本用不着暗中下毒,从这些年被她杀死的高手来看,任慈自认在她手下过不了百招。
也许还要更高。
可偏偏有人用着从神水宫带出来的天一神水,想要置他于死地。
楚留香破案无数,但他从任慈这里得不到任何线索,他想知道南宫灵的身世,他的父亲又是什么人,更想知道当年打伤南宫灵父亲的人是什么身份,然而任慈对此闭口不言,他也无法。
楚留香临出去的时候,秋灵素只说要去更衣,任慈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那孩子是无辜的……”
秋灵素笑了笑,说道:“那正好可以替他洗清嫌疑。”
任慈不再说话。
楚留香在花圃前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秋灵素,他脸上带着极具男子魅力的笑容,秋灵素也笑了,说道:“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大概会很想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楚留香惊讶地笑了,说道:“夫人实在过奖了。”
秋灵素却道:“我在嫁人之前,有过四段感情,我并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最开始我只是厌恶他们高高在上的样子,后来他们无一例外为我神魂颠倒,我离开他们之后,常听人说他们过得十分痛苦。”
楚留香有些笑不出来了。
秋灵素笑了,说道:“无论什么时候,男人都不能太傲气,因为他们想不到,越是美丽的皮囊底下,藏着多么可怕的东西。”
第79章 踏月楚香香(8)
楚留香看上去真的有一点被吓到了。
不过他这样的男人, 就算是受到惊吓的样子也十分可爱。
秋灵素笑了一声,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了当年的事情。
任慈为人正派, 绝不肯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将矛头指向一个无辜的孩子,即便知道他有很大嫌疑,然而秋灵素不同,任慈无法阻拦她做任何事情, 她觉得有必要将真相告知楚留香。
楚留香知道的事情几乎都来自任慈的叙说,他知道南宫灵的父亲重伤求死被任慈误杀, 却不知道那人是东瀛武者, 当年几乎以一人之力将中原武林挑翻,他知道这人死前将南宫灵托付给任慈, 这才有了南宫灵篡位弑父的前因, 却不知道这人在死前挑战的高手乃是南少林方丈天峰大师,并且他的长子也被天峰大师收为弟子。
正是江湖上名气颇大的“七绝妙僧”无花。
楚留香刚刚和无花相识不到半年,虽然只见了三面,但他已经把无花当成自己的朋友,绝不认为无花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就像任慈怀疑南宫灵的母亲那样,楚留香也第一时间怀疑到了南宫灵的母亲,那个抛夫弃子以致丈夫一心求死, 多年来不露一面的狠心女人。
任慈向天峰大师写信, 也决不是为了要他将无花送来自证清白,而是细细询问了当年的事情,毕竟任慈当年只和天枫十四郎见过一面, 连交谈也只有几句,就连天枫十四郎求死的真相,也是天峰大师告知的。
天峰大师随信寄来的是天枫十四郎留下的遗书。
楚留香终于得知,南宫灵和无花的生母名叫李琦,李琦出身黄山剑派世家,当年华山与黄山两大剑派世家交战,黄山世家惨败,仅得李琦一人重伤逃走,后来她为了逃脱仇人追杀远渡东瀛,这才遇到天枫十四郎,那时李琦双腿残疾,天枫十四郎悉心将她治好,二人结为夫妇。
但就在李琦为天枫十四郎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忽然有一日留书出走,只说自己要去报仇。
李琦回到中原之后杀死了昔日的仇人华山四剑,以相同手法将华山世家灭门,就此销声匿迹,天枫十四郎带着两个儿子远渡中原,苦苦寻了一年也未曾寻到她的踪迹,终于死心,决意求死。
楚留香沉吟道:“那样一个既狠心,武功又厉害的女人,不可能就此隐姓埋名,更大的可能是她改了名字。”
秋灵素轻声说道:“天底下武功最高的人是水母阴姬,但她绝不可能是李琦。”
这是自然,水母阴姬天生喜爱女子,莫说替他人生下两个孩子,哪怕男人出现在她眼前,都是找死。
当年天枫十四郎来到中原时,水母阴姬早已成名,他不去挑战水母阴姬,显然是为了两个儿子的性命着想。
楚留香仍在沉思,就见李凝从墙头一跃而下,一袭红衣宛若明艳的朝霞。
他本能地想夸赞几句,话刚到嘴边强行咽下,伸手摸了摸鼻子。
李凝小声地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刚才坐在那里,又不好打断你们说话。”
秋灵素很喜欢李凝,她微微笑道:“本也没有什么秘密。”
李凝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从刚才起就想说了,为什么我们不去问问无花呢?”
楚留香惊道:“问无花?”
李凝瞥了他一眼,仍旧和秋灵素说话,“按照天峰大师所说,无花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有七岁,七岁的孩子已经记得人了,我也听过七绝妙僧的名声,他既然会画,要他画一幅先母的画像有多难吗?”
楚留香不由道:“姑娘聪慧。”
无花住在城外的松静寺内。
李凝和楚留香一起来时,松静寺内正在讲经,大大小小的和尚坐在的蒲团上,从远了看一片秃然。
讲经的人是个年轻的和尚,眉眼十分俊秀,讲经的姿态也与一般的和尚不同,李凝听了一会儿,心中感觉到了平静。
楚留香叹道:“那就是无花,像他那样的人,在他面前说一句杀人都是亵渎,只要见过他,谁都不会忍心怀疑他的。”
如果没见过无花,李凝大约会把这当做楚留香式的夸张,然而温柔慈悲的声音响在耳畔,看着那个几可入画的僧人,她不由得第一次对楚留香的话表示了赞同。
无花讲了半个时辰的经文,离开大殿时,许多僧人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他身上。
寺庙对于李凝来说大概是最容易放松的地方,除了偶尔会有些年轻的僧人偷偷盯着她看,大部分的僧人都很规矩。
无花也一样规矩。
就像天底下的人在他看来没什么不一样。
在说明了来意之后,无花淡淡一笑,只是眼里带着些许悲伤,说道:“我已经很久没画过她了,但确实还记得她的样子。”
画像需要时间,楚留香倒也不急,添了一笔香油钱,要了一间和无花相邻的禅房。
李凝并不打算在城外住宿,然而天公不作美,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急雨,雨停的时候,都快入夜了。
松静寺的知客僧把李凝带到女客休息的僻静小院里。
无花连夜绘出了李琦的画像。
那是一个很年轻很美的女人,明明是亲眼看着无花画的,但在最后一笔添上去的时候,楚留香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艳的赞叹之声。
假如没有见过李凝,这大约是他所见过的女人里最美的那一个,即便只是一张画像。
李凝在见到画像的时候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格外回想了一下自己来到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可惜无果。
楚留香一样不认识画中人。
无花轻叹道:“如果有人认识家母,那我父亲也不会寻死了。”
楚留香拍了拍无花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带着画像回城的路上,楚留香忽然说道:“天枫十四郎也算得上英雄,我原本很为他的死感到不值,可见到李琦夫人的画像,我已经开始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