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果然坐在塔顶,抬着头等待日出。
朝霞的辉光映衬着佳人红衣,明明只能看见半张侧脸,却让楚留香呼吸一窒。
连带着心也砰砰直跳。
李凝有些惊讶地看着登上塔顶的楚留香,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花束上,眨了眨眼睛。
楚留香微微笑了,把花递给李凝,说道:“路上经过一个田埂,里面的野草花很漂亮。”
李凝迟疑着收下花,脸上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留香怎么会找到这里。
楚留香摸了一下鼻子,轻声说道:“任夫人已经准备带着任帮主回到丐帮总舵去,夫人若是得闲,可以去济南寻他们。”
说到正事,李凝才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去看他们的。”
楚留香这时忽然笑了,说道:“我昨天去了一趟茶楼,听了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
李凝揪了揪一片黄花的花瓣,不大自在地说道:“江湖传言总会有虚。”
楚留香顺势坐了下来,离李凝稍稍有些远,半背对着她,这让李凝莫名觉得轻松了一些。
这时楚留香慢慢地说道:“蓉蓉,甜儿,红袖都是我收养的孤儿,我起初把自己当成父亲,等她们长大一些,我又从父亲变成了哥哥,我已经解释过很多次,可每次都有人说,如果不是我故意为之,怎么一捡就捡到三个美人儿。”
如果给楚留香身上的所有优点排个序,除了他那双眼睛,排在第二的大约就是他的声音了,楚留香的声音是李凝听过最悦耳的声音,即便没什么语气,也自带几分笑意,听得人耳朵微痒,不自觉就想听下去。
李凝想了想,说道:“很多人其实只想听自己想听的事情。”
大部分的情况下,楚留香这三个字是和那些风流韵事联系在一起的,他收养了三个孤女,旁人听惯了他的风流事,自然不肯相信他收养孤女出自善心,而是愿意在他的风流事上多添一笔。
楚留香笑了,但他忽而又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平生最爱的是追求女人的过程,一旦对方对他动心,想要和他在一起,他就会惊慌失措,恐惧终日,甚至不惜千里逃亡。”
李凝眉头皱了皱。
楚留香看了看远处的天空,轻声说道:“人在海上漂泊久了,就会无比怀念地面,可习惯漂泊的人上了岸,也总有一天会厌倦,想要再回到刺激的日子里。”
李凝说道:“这就是男人风流的理由?”
楚留香微微笑道:“夫人可知什么是风流?”
李凝抬起眼睛看着他。
楚留香慢慢地说道:“风流也可做流风之解,风不为人停留,故而风最自由,人都想抛下那些条条框框,自由自在,过风的日子,可能做到的毕竟是少数。”
李凝把手里的花砸到楚留香的头上。
楚留香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注视着李凝,仿佛想借此看清她的心,他轻声说道:“夫人究竟是旧情难忘,还是被条条框框限制住了内心?”
李凝转身就走。
楚留香叹道:“世道对女子不公,男人可做流风,女子却要守节,夫人为谁守节?是为故人,还是为规矩,还是为世道给予的枷锁?我若故去,我怎么舍得挚爱之人为我一生一世守寡?我怎么会不想见她得一知心人携手余生,不再孤独?我怎么会觉得她不忠不贞,不再与我相配?”
李凝的步子一顿,手在袖子里握得紧紧,下唇已经咬出了血。
楚留香把地上的残花捡拾起来,轻声说道:“世俗之人,谓之残花,我所谓之,可怜之人。”
李凝背对着楚留香,肩膀微微发颤,已是泪如雨下。
第77章 踏月楚香香(5)
楚留香是开解之人, 很多事情说的其实不对。
李凝若要守节, 第一世就该为天子守节。曾经沧海,心里是真的很难再容得下他人, 但时光荏苒,再多的眷恋也会渐渐消磨。
之前是旧情难忘,之后是孤身成习惯。
楚留香说的话,苏梦枕也说过, 他是个很不忌讳死亡的人,交代后事都交代过好几次, 他说他舍不得见她做寡妇, 所以最好早早地忘记他,他说他不信鬼神, 活过就已经足够, 实在很不必要为死去的人掉眼泪。
相似的话语像是隔世的人。
楚留香知道,通常在这个时候,女人需要一个坚实的臂膀容她们哭泣。
然而在他张开双臂上前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刀。
自然不再是红袖刀。
刀是李澈寻了当世最有名的工匠鲁放以天外玄铁为李凝量身打造的,也正是因为量身打造,这把刀更加贴合李凝自身的武功路数,从形制到长短, 再也不见一丝红袖刀的影子。
唯有刀锋染血的时候, 才能窥见昔日那一抹黄昏细雨的残红。
李凝眼眶不仅带泪,也带着血丝,她一刀斩来之时带着惊雷之势, 楚留香险而又险地避过,他摸了摸鼻子,刚想解释自己不是准备趁人之危,就被接过来的一刀割破了一片衣袖。
楚留香只好逃跑。
李凝看着他踏空而去,眼泪怔怔滑落,过了一会儿,手里的刀当啷一声落地。
这一次的哭泣像是将什么压抑已久的东西发泄出去了,临到傍晚回家时,李凝一个人吃了两大碗饭,吃完,她咕嘟嘟喝了一杯茶,拍了一把桌子,说道:“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李澈心里有鬼,又不好问今天楚留香做了什么,他轻咳一声,说道:“怎么忽然想出去?外面天气正热……”
李凝说道:“心情好,想出去走走。”
李澈不好再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让人给你准备行李,这里银子不通用,还要去钱庄换了铜钱,你得多备一些,马要带两匹,不要怕麻烦,一匹扛行李,一匹骑人,到了驿站记得给我寄信报平安。”
李凝闷闷地点头。
李澈于是低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忽而又道:“楚留香这个人不是很老实,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和他……就好,不要把他放在心上。”
以李澈的素质,还真说不出“随便玩玩”这样的话。
李凝换了杯茶捧在手里喝,闻言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李澈起初还真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吃了一口白饭才猛然惊觉过来,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尽量镇定地说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李凝没注意到低着头的李澈是个什么表情,她转了一下手里的茶盏,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知道。”
李澈听着话音,心情越发飞扬起来,他压抑着喜悦,说道:“只要你喜欢的,身份权势地位都不重要,但人品一定要好,还有……”
李澈说了很多,李凝都没怎么听,她喝了一大壶茶,晚上坐在屋顶,吹了大半夜的风。
隔日启程。
任慈夫妇刚启程一天,任慈又中着毒,行程有些慢,李凝一个人骑着马走了不到大半天就追上了这一行人。
黄龙长老自己来时是骑马,给任慈夫妇倒是雇了马车,一行丐帮弟子骑在马上将马车护卫在正中,一行气势惊人,就算有匪盗也都吓得跑远了。
楚留香也在。
李凝追上来时,楚留香有些憔悴的面容上立刻焕发了光彩。
但李凝根本就没去看他。
李凝不讨厌风流浪子,她毕竟也有过陆小凤这样的朋友,但她讨厌趁人之危的男人,一个刚认识的几天的男人竟就想抱她入怀,没砍他一刀已经是便宜他。
秋灵素见到李凝倒是十分惊喜,李凝出来时原本没有目的地,想到任夫人才准备去济南看看,路上能追上也算是意外之喜。
更让李凝意外的是南宫灵没死。
李凝看了看正在闭目昏睡的任慈,又看了看坐在马车里被捆着仍是一脸戾气的南宫灵,有些犹豫地小声问道:“任夫人,他怎么……”
秋灵素脸上的笑意淡去,说道:“夫君说对故人有愧,即便故人之子要杀他,也是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如今他身中剧毒,这逆子武功全废,断了一臂,就当是还了这些年的教养之恩,两清了。”
李凝没料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因果,她看了看南宫灵,说道:“任帮主是正道大侠,杀人必有缘由,莫非当年是误会?”
南宫灵瞥她一眼,冷笑一声。
秋灵素说道:“寻常比武,那人负了伤又去挑战他人被杀。”
如果人死在任慈手里,就算只是比武,找他报仇也合情合理,可人是别人杀的,任慈还把南宫灵教养成人,养子却要杀父,这就很没道理了。
李凝看了一眼昏睡的任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善心竟也是过错。”
秋灵素用枯槁的手抚摸着任慈消瘦的脸庞,黑纱下的眼睛满是眷恋和柔情,李凝几乎有些不敢再看,告了声罪,合上了车帘。
楚留香的马落后几步,和李凝并行。
李凝瞥他一眼,驱马前行,楚留香只好停下,声音稍微提高一些,说道:“李姑……夫人,昨日冒犯夫人实在……”
李凝勒住马,回头看向楚留香,说道:“以后不要叫我夫人,楚大侠,我敬你劫富济贫,救济百姓,但我并非路柳墙花,也不是那些由你招惹的女子,我已经警告过你,再有下次,休怪我刀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