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一种本能反应,毕竟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舍得伤害她的男人。
房玄龄起初被这疑似巫者的兄妹二人容色所摄,停顿片刻才醒觉过来,他这个人擅长观察细节,仔细看去,发觉两人行走不分先后,显然地位平等,兄长面如白玉,手和露出的脖颈处也同一色的白皙,掌心手背并不粗糙,唯有十指尖一点薄茧,妹妹并不像寻常绝色女子那般自矜容貌而显得傲气,周身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息。
这两人即便不是巫者,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房玄龄和裴寂对视一眼,裴寂展平“巫字”,对着李澈招了招手,指着上面的第一个字,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李澈看明白了,这是要他自己读出来。
他目露怀疑之色,看了看叫他们兄妹过来的李世民。
李世民虽则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李凝的身上,但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无所顾忌,见李澈看过来,还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澈只好把那篇铜书读了一遍。
事实上他满肚子的疑问,侍女不认识字正常,这两名一看就地位不低的中年人也不认识就很奇怪了。
房玄龄天生博闻强识,他看似随意地站在一边,实则将李澈的每一个发音都对应铜书上的文字记了下来,虽然他既不懂李澈的语言,又看不懂铜书,但两下一对应,他立即判断出李澈并没有在装神弄鬼,那上面每一个重复的字词都是一样的发音,句读分明,有和他所认识的铭文对上的字,发音也近于一些珍藏古籍的注释音,故而他的发音和“巫字”是对得上的。
李澈读完,眉头拧得很深,看了李世民一眼。
也不知道是因为本身就居心不良,还是听了房玄龄和裴寂的话先入为主,李世民只觉得这妖异俊丽的少年朝他瞥来的一眼中带了说不出的警告和冷意,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穿透。
第5章 大唐两条龙(5)
莫名其妙被叫过去,莫名其妙读了些字,又莫名其妙被放了回来。
这是李澈对这段经历最开始的想法。
李凝倒是比他想得多一些,但也只是奇怪李世民看她的眼神和先前有些不一样,至于具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她却是想不明白的。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
回去的时候,李澈拉住了李凝,他已经发觉了不对劲,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李凝分开。
仗着旁人听不懂他们的话,李澈回忆了一下刚才的细节,斟酌着对李凝说道:“你注意到那个正厅外面挂着的匾了吗?”
李凝点了点头,说道:“不认识的字。”
李澈脸色凝重地说道:“我也一样。”
李凝惊了一下,倘若她说有什么字不认得,那必然是她自己没学过,但李澈不一样,除了精通各种乐器之外,他经常自己填词作曲,也喜欢看书,她不知道自家哥哥算不算有文采,可总不会连匾额上的字都认不得。
李澈又道:“之前我就有些奇怪,那个带我们回来的将军器宇不凡,应当出身不错,不可能没学过官话,刚才见到那两个中年男人,他们两个人各有口音,但总体来说,发音近似于那个将军的语言,我总有一种感觉……”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李凝已经听懂了。
她的眉头先是一拧,随即又松开了,只道:“也就是说元京城回不去了,这也好。”
除了先前那句下意识的“我不想”之外,她竟是没再说出任何想离开的话,仿佛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似的。
李澈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阿凝从小就很懂事。
但李澈并不欣赏这份懂事,只觉心疼。
他沉思良久,对李凝说道:“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两个人有些古怪,那个长须男子一直在观察我,我读完铜书之后,也是他点了头,那个将军的态度才有了变化。”
李凝眨了眨眼睛。
李澈冷静地说道:“要么是把我们误会成了什么人,要么以为我们的来历不同寻常,这其中的关键点,在铜书上。”
前者有些麻烦,因为身份随时可能被拆穿,后者更麻烦,假如他的猜测成真,别说来历,就是户籍他们都没有。
李凝说道:“可铜书有什么重要的?大夏立国以来一直在用,只凭这个就能让他们放我们走?”
李澈也有些不解,但他还是说道:“一件事既然发生,肯定有解决的办法,那个将军和他身边的人既然对铜书感兴趣,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对你下手,只是现在无法用铜书矫音学习他们的语言,只能想个法子让他们从头教我们。”
然而李澈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无论他怎么比划,明示暗示,整个行宫之内连半个肯教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一切源头都在于房玄龄那句“巫不同人言”。
李世民虽然很想能和李凝交流,但他也明白事有轻重,假如这两人真是巫,他命人教他们凡人言语,这是一种侮辱的行为。
以李澈的天赋,足足十来天的时间,也就悄悄学会了“更衣”“洗漱”“吃饭”等几个常用的词。
离和人正常沟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更让他心烦的是这几天他住的行宫外面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天天堵在门外叫喊,李凝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他们都听不懂这里人说话,更不知道这两个堵门叫喊的女子是在喊什么,看神情她们也像是不大情愿的模样,但就是日夜不停地叫着,几乎隔一会儿就要喊几嗓子,很是烦人。
李凝夜里睡不好,白天也没法补觉,侍女更不管,她对比了一下自己和门外女子的体格,最终遗憾放弃了和人动手。
为了躲清静,李凝一早就来了李澈住的地方,他门外的那个女子虽然也叫喊,但人看着斯文一些,嗓门也小,偶尔李澈对她说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她就会低头不吭声一会儿,实在好对付得多了。
李澈告诉李凝,他从门外的那个女子叫喊的话里学会了一些字,他判断这两个女子是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只是地方被那个宁吃皮将军占了去,她们没法去找宁吃皮,只能来找他们。
李凝听得有些怀疑,但还是点点头。
这几天她和李澈也见了宁吃皮几次,随着见得越多,能让李澈分析的细节也越多,李澈推测这些人似乎把他们当成有某种特殊能力的人,类似于大夏的祈雨人,禹师。
李凝惊喜之余又很是担心,惊喜的是倘若真被当成了祈雨人和禹师一类的人物,安全是可以保证了,担心的是她虽然见过几次祈雨会,但连祈雨词都不会背,何况她和李澈又祈不来雨,这是很容易被拆穿的。
李澈比她更担心,但他没有在李凝面前表现出来,只是故作轻松地笑道:“想来这里的人也没见过真正的祈雨人,求雨只在春夏,我们还有时间,总不会等到他们来赶鸭子上架。”
李凝被安慰得好过了一些,正想问李澈记不记得请祈雨词,就听外面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传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大红衣衫的少女一头冲了进来,起初见到坐着的李澈,她怔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过来,叫嚷了几下,闭着眼睛一巴掌朝着李澈打来。
李澈再文弱也不至于让一个小姑娘打了,他偏头闪躲过去,让那红衣少女扑了个空,随即站起身来,一把将李凝护在身后。
红衣少女咬牙,又是一脚朝着他踹过去,但这一脚却没落在李澈身上,少女猝不及防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过去,睁着眼睛不动了。
李澈有些呆愣地看着地上的少女,不知为何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
他忽然反应过来,让李凝不要靠近,自己走上前几步,小心地探了探红衣少女的鼻息。
死了。
莫名其妙冲进来打人,踢人反摔了一跤,自己后脑勺磕到地上死了……
李澈心头一颤,面上多了几分沉重之意。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第二个死人。
第一个是李老爹,被马撞死的尸体要比眼前这个可怖得多,第一次他满心惶恐和悲痛,第二次却只觉荒唐。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能死得这么轻易?
李凝更是被吓住了,拉着李澈的衣袖,手指都捏紫了。
李澈把她抱进怀里,没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一场闹剧由两个士卒进来把尸体抬走告终,至死李澈也不知道这个死在他和妹妹面前的少女是什么人。
侍候李凝的侍女却是知道的。
来李凝宫殿门口叫喊的女子是薛九小姐,死的也是薛九小姐,隋末群雄之一薛举的女儿,薛举死后薛军由儿子薛仁杲继承,薛仁杲被唐军大败,投降之后直接做了俘虏,父子二人的妻妾儿女并亲眷人等大多也一并送往长安,李世民从俘虏中挑了薛举的一个年轻妾妃周氏,又在薛仁杲的妹妹里挑了两个姿色上佳又未出阁的伺候自己,正是薛六小姐和薛九小姐。
父死兄降,对于两位薛小姐来说不亚于天塌地陷,但能伺候李阀二公子,比起前路不知的姨娘姐妹,她们也算有了归宿,日后跟着回到长安,再生个一儿半女,日子也就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