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供奉或庙宇,多见截教众仙的神像。如三宵,如财神赵公明。和香火旺盛的佛寺比起来,当真是不够看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凡人,何琼意识到她错过了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暂时无人能够告诉她。
离开御马监,再看天宫前殿,来来往往皆是仙。
一千六百年前,天庭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她抬首看到天河,想起了夷则,想起了东君。
奔流不息的天河由新的天蓬元帅把守,月宫有嫦娥和太阴星君,天地间焕然一新。有些名字,只是存在莲姒的记忆里,她的心中罢了。
不,她不是莲姒。
何琼的心中无端一惊,她不愿认可莲姒,认定她不过是这百世轮回的开始。如此说来莲姒的回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如今她只是天地间的一介散仙,想去哪便去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人打架她便嗑瓜子看戏。
“你?”
一扭头,见哪吒三太子正冷眼瞧着自己。何琼笑了一声,道:“久违?”
哪吒不理她那一套,依旧冷冷道:“你不受天庭赐官,怎会在这里。”
“要你管。”何琼漫不经心道,举目去寻找猴子的身影。可这猴来无影去无踪,不知又和谁称兄道弟去了,哪里见得着。
哪吒继续盘问:“你跟谁混进来的?”
“不告诉你。”她翻了个白眼,管他看没看到。想想这哪吒是灵珠子化身,怎么跟温文尔雅的灵珠子一点不像呢。凡人的庙宇里,哪吒还是个六七岁的孩童,然而他在天宫中,相貌已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她忽又想起一件事,转脸看了看哪吒,心道他一定知道。只是她先前的态度太差了,也不好摆出一副求人的模样,于是眼珠子一转,昂首挺胸道:“哪吒!”
对方皱眉看着她。
“听说你小的时候,射杀童子,还扒皮抽筋,弄死龙太子……”
她说着,感觉对方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赶在哪吒大怒之前,何琼道:“我从人间来,人间的传说都是真的吗?”
两人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哪吒神色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沉声道:“这些是真的。”
“听说你莲花化身,百毒不侵。”
“嗯。”
“听说你被封做西岐的先行官。”
“对。”
……
“哦,对,我还听说你为了抢你师父的亲生女儿,跟她师父打了一架,被打得满地找牙。”
哪吒的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地问:“谁说的!”
何琼一摊手:“自然是民间传说。怎么,不对吗?”
辛辛苦苦套路了这么久,等得便是这件事。她屏气凝神,只听哪吒道:“我师父确有一亲生女儿,只是如今很少有人知晓,不想民间还有传说。昔日她在殷商营中,协助孔宣,我与她兵戈相见时并不知她的身世。只是混天绫和乾坤圈又岂会伤她,最后还是姜师叔让我回金光洞去请师父,才令我这位师姐迷途知返。”
“听说孔雀大明王菩萨的五色神光无物不刷。”何琼深表质疑,问:“你师父斗得过他?”
哪吒略有些尴尬,道:“当时我们都拿他没办法,还是准提道人来收了他。后来不知怎地,这孔雀自己跑了出来,一口吞了如来,反倒被封做佛母,囚禁在灵山多年了。”
准提道人……
何琼想了想,六圣之后再无圣人,好像封神战后,他们也都神隐了。虽然孔宣已经不认得自己,可她仍是忍不住去追问:“听说这佛母的弟弟,大鹏曾在人间作恶多端,为何佛祖纵容他多年?可是看在佛母的面上?”
“不过是……”哪吒不屑地哼了一声,正要作答,忽觉有些不对。他顿住,道:“这些又与你何干!你私闯天宫,我拿你问罪。”
他身量比何琼要高一头多,伸手就拎住何琼的后衣领,将她往后拖。何琼大怒,道:“我堂堂一个仙姑!岂容你这样……”
她轻轻一闪,便摆脱了哪吒的钳制,如游鱼般向后滑去。这里人多眼杂,她又变成了一个小人儿,寻个空隙便飞了过去。幸好此时,蟠桃宴会已经开始了,殿前只有寥寥几个仙人,没人注意他们的小打小闹。
混天绫和乾坤圈正在后面追着她,何琼东躲西闪,这里到底是天庭,靠近蟠桃宴会的地方还是不能去。误打误撞中,她也没瞧那座宫殿上悬挂的匾额,就透过门缝的空隙,钻了进去。那两样法宝又不敢砸门而入,只得在外面打转。
黑漆漆的宫殿内,青烟飘渺,仿佛与世隔绝,安静地像一座坟墓。
此时何琼只是个比拇指还小的小人儿,她疑惑地打量四周,这里,她似乎来过。虽记不清这是哪里,可记忆中并不是这样的。
曾几何时,宫前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她落到云雾缭绕的石板上,一蹦一跳往前走。宫殿的尽头,隐隐有青色的光芒,还有一个女人的呢喃细语。
“杨郎啊……”
她看到白色的裙摆拖曳在地上,身形消瘦的女子侧身躺在寒玉床,她的头枕在一个人的胸膛上。那只是具凡人的尸首,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白发苍苍。他闭目沉睡,魂魄早已离体千年之久。
“杨郎……”
女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曾留意到任何异常。何琼想了想,念起自己在三生石上所观,白茫茫的雾气从脚下升起。身形渐渐长大,直到白雾散尽,她才从中缓缓现身。
莲姒轻声道:“云花。”
云花?
声音虽不大,女子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半睁半闭的眼一下子睁开了。她的神色微动,不可置信地望着莲姒,道:“你……回来了?”
“嗯。”莲姒轻轻点头,随意瞥了那男人一眼:“杨天佑?”
“凡人寿元有限,他早已逝去多年。”云花公主泪眼婆娑,道:“人与仙,果然……殊途。”
“可有来世?”
“他来世是女子。”
莲姒默然片刻,道:“你可知,你的女儿杨婵,亦是与凡人相恋,被压在华山下。”
清冷的宫殿中,云花公主淡淡道:“命中注定,我……亦救不得她。”
“宣花神斧何在?”
“神斧已碎,留之何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变成一声声低吟,在殿中幽幽回响。莲姒的面容变幻,最后浮现了何琼的眉眼。
她面无表情地望了云花公主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神斧已碎,沉香此行注定是无功而返了。
何琼神色不悦,从侧殿走出斗牛宫,看到哪吒正在此地张望。她又变作了一个小人,悄悄站在房檐上观察他。
斗牛宫显然是天庭禁地,哪吒不敢贸然闯入。
然而这里也无人通报,大约是云花公主喜爱独处,竟连一个童子都没有。乾坤圈和混天绫在他的周身飞旋,颇有灵性的朝南飘了飘。
不远处,有人唤了他一声:“哪吒!”
何琼顺着声音望去,眸光微动,朝哪吒走来的人竟是云嫮。她穿一身不佛不道的长衣,黑发扎高,身边无人,显然是独身赴宴。
哪吒行礼,道:“师姐。”
“你在这做什么?”云嫮抬眼,有些惊诧:“这里是云花公主的宫殿,不是早在左金童死后,她就在此闭门不出了吗?”
“无事,闲来至此。”哪吒不冷不淡地问:“师父可还好?”
“父亲常在灵山,我和他倒是不常见,一切应当都还好。”云嫮从容道。一旁偷听的何琼倒是心中一惊,云嫮同太乙的关系,何时这样融洽了?
却见哪吒露出一丝冷笑,他瞥了云嫮一眼,冷冷道:“灵山没有跟你计较你私放狮驼国二怪,已经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了。你还想闯祸到什么时候?”
莫非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坐骑,也就是那青狮和白象,竟然是云嫮偷偷放走的?何琼越听越听,更加屏气凝神,偷听他们谈话。
云嫮似是被踩住了尾巴,道:“你少说我!你闯的祸还少吗?封神之战,你们阐教胜了,为所欲为;可怜我的师父,被关押在灵山千年,还被冠以佛母的称号!凭什么你们做的就是对的,我做的都错了?”
“你私放二妖,祸害狮驼国全国,这便是你做的对?”
“商周大战,无辜民众惨死战场,你们做得对?”
哪吒冷笑道:“我不与你吵。你救你的师父,请莫要牵连我的师父。告辞。”
她哑口无言。虽说早已和亲父和解,能够在天地间来去自如,也是沾了父亲的光,可云嫮心中并无多少感激之情。她蛰伏千年,和大鹏密谋,让他带着青狮、白象号召众妖,推翻天庭和西方,然而他们得到自由后,只是贪图享乐,压根不想着大业。
思及此,云嫮顿时怒气冲冲,抬脚就往御马监的方向走去。何琼躲在屋檐上,忙悄悄跟了上去。一来她想看看云嫮要做些什么,二来,跟着她恰好能避开哪吒。
等到了御马监,云嫮大步走到青狮、白象的身前,道:“喂!”
青狮、白象一向是见她就头痛,何况此时此刻。于是都装作去吃草的样子,仿佛没有听见。云嫮更加不高兴了,于是一只手去薅青狮的毛,另一只手去捏白象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