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窃窃私语,院前金刚奇怪地瞧了他一眼,猴子立刻正襟危坐。不多时那个通传的金刚回来了,满面歉意,道:“烦请斗战胜佛改日再来吧,今日佛母的弟弟来访,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嘿!”猴子正一蹦三尺高,何琼重重地踩了下他的耳廓。虽然不疼,倒是有点痒。何琼悄声道:“大圣,咱们翻墙进去。”
好主意啊。
猴子最爱翻墙了,他又笑了,这一怒一笑,让俩守院的金刚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他道个谢,就从从容容走了,嘴里还叼着一根草。
等到了俩金刚看不到的地方,猴子立刻变成一只蜜蜂,何琼踩在他的背上,一人一猴悄悄地往后院飞去。
因身体变小,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放大了。何琼看到这是一座简单古朴的院子,那棵高大的婆娑树下,有四人坐在石桌旁闲谈。
一个背对着他们,一袭黑衣,满身怨气,全不似这佛门中人;
一个道姑打扮,长得倒是明艳动人,只是面上无一点笑容;
一个看着弱不禁风,好似什么花木成精,虽是个男人,却温柔如水;
还有一个,他抬头的时候,何琼恰好能望见他的正面。
一袭青衣淡如烟雾,双眸清透如空谷幽兰。满身全无一点凡尘之气,身量清臞却有无尽神通。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简直就是苏越!
何琼差点惊呼出声,猴子感受到她身形的颤动,差点摔落在地。不知为何,何琼觉得他看了他们一眼。
“那个穿黑的就是挨千刀的金翅大鹏雕。”猴子忍不住骂道:“俺老孙也算明白了,有背景就是好,吃全城的人也算那全城的人倒霉。哎,谁是佛母?”
他在这骂骂咧咧,被金翅大鹏察觉到了。一道黑风扑来,猴子在空中翻了个滚,落在地上的时候,现出了原形。他笑嘻嘻道:“有事好说,下什么手呀,亏俺老孙躲得快一些,不然就成肉泥了。”
大鹏冷着脸道:“你这猴子,来这里作甚?”
旁边那美貌道姑道:“师叔,这便是你耳聋了。刚刚明明有人来说,斗战胜佛求见,想要解开旧结,安慰佛母,你没听到么?”
“那可没说,还有一个人。”
大鹏再一抬手,何琼从猴子的肩头落下,到地上恢复了原先的大小,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大鹏道:“猴子,你怎么说?”
“这位是……”猴子笑眯眯地扭过头,忽然想起,自己还没问过她叫什么。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道:“桃……阿桃。”
何琼无言以对。几人打量了一下何琼,她也望着他们。不知为何,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临了。
情绪上来的时候,好像很多话涌在她的喉前,只是说不出,讲不明白。她所知道的,只是自己又看到了苏越。
她张了张口,道:“苏……苏越?”
四下寂静,婆娑树影斑驳,无人应答。那貌若苏越的男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此地无苏越。”
短暂一句话,她的鼻头一酸,强忍着不让自己太过于难过。何琼揪着衣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在长安,在佛母孔雀大明王的庙宇中,四值功曹告诉我,佛母知苏越。你可是佛母?”
他们纷纷回头去看那男人,眼中有戏谑也有好奇。就连多话的猴子也闭嘴了,八卦又好奇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何琼。
男人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道:“凡人寿元有限,何必再来寻他。”
“你知道他么?”
“他已经死了。”
她凄然一笑,胸口又苦又闷,不想自己跋山涉水地寻来,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几乎可以笃定,这个男人和苏越,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她没说什么,早有好事之徒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道姑拍手笑道:“好呀师父,你历劫在世,竟还有一段露水情缘?”
何琼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既然这样说,莫非肯定了,他就是他?
那孔雀大明王,依旧纹丝不动,端坐于树下,神色淡漠,道:“一世终了,往事自随风而散,仅此罢了。”
原来……原来她所在乎的一切,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旁边猴子不知为何,哭丧着脸,还自言自语:“奇了怪了,俺老孙跟着难过个什么,怎么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何琼低声道:“我知道了。既然……既然这样,我再也不会来问了。”
她自认行事洒脱,拿得起放得下,追寻苏越是因为和他有盟约,放下也是因为他的本尊并不在乎那段情谊。虽然内心有如山崩地裂,可她不肯让泪珠子落下来,强忍着难过道:“告辞了。”
“等等!”
那道姑离开坐席,奔了过来,拉着她的衣袖,一眼不眨地盯着她:“阿桃!你本名是什么?是什么来历?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名何琼。”她勉强让自己笑了一下,道:“大唐增城县人,仅此罢了。”
“不应该啊……”道姑觉得奇怪,但打开天眼看她的前世,连着几十世,都不过是普通的凡人罢了。可这一身修为,怎会这样?
她盯着何琼,道:“你可知地府有三生石,能照看宿世轮回。我看你不同凡响,可我的功力尚浅,看不出你的来历。你要去看看吗?”
何琼道:“多谢,我有空去看。”
道姑又道:“我叫云嫮,在干元山朝阳洞修行,你若知晓,可随时来找我。”
虽不知她为何对自己这样友善,但何琼还是轻轻点头,应允了她。再看一旁猴子,不知怎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好拉了拉他。一人一猴忘记自己是翻墙进来的,于是大摇大摆地从正大门走了出去,让俩金刚面面相觑。
从灵山出来,何琼见猴子神色不振,道:“去吃桃吗?”
猴子斜了她一眼,问:“那孔雀便是你的老相好?”
何琼历经百世轮回,虽然情伤未愈,但也不是要因此寻死觅活。她淡淡道:“应该是吧。都过去了。”
也许她一觉醒来,又喝了孟婆汤,再入轮回之中,忘记了苏越,或者说,孔雀。
如今细想,苏越名中的一个‘越’字,恰好对应了孔雀的别名,越鸟。
“我说阿桃。”猴子压根没记住她叫什么,猴爪一挥,道:“佛母嘛,你要是真和他好了,那佛祖叫你什么?”他心中忌惮如来,到底没有把‘佛爷’俩字说出口。
何琼笑出声来。心中郁气,被猴子的戏谑赶走了很多。猴子又道:“都修成正果了嘛,七情六欲,早就挥弃脑后了。神仙嘛,也都是断情绝爱的。”
“我听说天上有七仙女……”
猴子哼了声,道:“玉帝那老儿烦得很,没事不要见他。想俺老孙,当初打入凌霄宝殿,他也只有瑟瑟发抖的本事。对了,咱去摘桃?”
何琼笑道:“我早就问了,还以为你忘了呢。对了,罗浮山的妖精们很不喜欢你,你等会悄悄地跟我走。”
“啊?”猴子纳闷。
“还不是你护送唐僧取经,打死没后台的,放过有背景的,招了民怨。”
猴子哼了一声,不过这次有些气虚,他还有些心虚。说起那些年的经历,他也是没办法啊。只好哼哼了几声,没有辩驳。
反倒是何琼问他:“修成正果好?还是占山为王好?”
“俺老孙只要长生不老。”猴子落下云头,摇摇摆摆走在罗浮山的山间,道:“只要是长生不老,管它呢。”
她望着猴子的背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待到了那一片洞天,猴子欢悦雀跃地去摘桃,何琼坐在石头上,慢慢思考。她虽和众仙没什么来往,也不想投靠天庭或者灵山的任意一个地方,却觉得这仙界,未必有所见的这样平静。
无论是猴子大闹天宫,还是西天取经,天庭诸仙的道法,都难敌佛法精妙。
人间尚有人皇重佛抑道,那在九天之上,他们真的就这样和谐的共存吗?
她一点也不想沾染这些纷争,苏越已经死了,孔雀并不在乎曾经的盟约。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一点点沉入深渊。
正在疯狂吃桃的猴子忽然嗷了一声,从枝头探出脑袋,问她:“你是不是又心情不好了?”
“你怎知?”何琼有些意外。
“俺老孙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他吐出桃核,郁闷地说道:“自打遇到你个小丫头,你一旦心情波动,我也跟着不平静了。”
何琼摊手:“怪我吗?”
“对!”
自打罗浮山的桃林被猴子祸害完毕,猴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盛情邀请她去花果山做客。
何琼道:“我先去一趟地府,再去拜访你不迟。”
“地府?那也好。”猴子忽然记起一事,道:“若三生石照不出你的前世,也可去找谛听。”说起谛听,那是一段他非常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何琼心事重重地点头。猴子又告诉了她,他的另一处道场,便是洛阳城外,凡人给他建立的斗战胜佛庙。
越是接近真相,越是惧怕真相。
分别之后,何琼便入了那幽冥地府。她身有仙气,野鬼幽魂哪里敢靠近她。不知不觉就走过了黄泉路,在那忘川之上,奈何桥前,孟婆正给过路的孤魂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