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跟着他的背影钻进森林里,越往里走,天空就被树冠遮掩得越彻底,空气也安静下来。四周除了河水淌过石床的哗啦声,就只有他们踩在落叶层上的细脆声音,嘈杂到单调。
“哪吒?”叶挽秋叫他一声,看到他停下来,于是紧跑几步绕到他跟前,“别不开心了。太乙师父之前不是说了吗,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些都是时间问题,你别太担心。”
哪吒抬眉看着她,彼此黏着的光与埃落在他的眼膜里,漾开一层类似金属质地的青灰,一如他的声音那样,不带任何情绪色彩:“我不是在想这个。”
“那你是在想什么?”叶挽秋茫然地问。
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哪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习惯性地皱起眉,沉默。
似乎就在蔚黎说出那句“这是舍不得”的时候,他一贯清明的思绪就被搅得有些乱糟糟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缕抓不住的风,无形无声,在他的听觉里穿堂而过后,只留一地的纷乱和惘然。
还有无数种说不上来,无处不在,明明清晰得触手可及,却又比雾还来得无法辨清,也没有确切名字的感受。
它们糅合在一起,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红茶花影子。越是真实,越是吸引着他去捞取,却永远无法真正被够到。由此滋生出更多的不安,自我怀疑,还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怅然若失,重重叠叠,缠绕不绝。
最终,哪吒只摇摇头,语气平静:“你说得对。”
“啊?我说……”叶挽秋看着他,表情更茫然了,“可你刚刚不是说没在想这个吗?”
他没作声,话题一下子断在这里,气氛沉寂到有些凝固。
半晌后,哪吒重新转向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与平时无二:“能陪我走走么?”
“好啊。”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起走在满是落叶枯花的森林里,朝着太阳光照进来的方向,边走边聊。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叶挽秋在说,哪吒只负责安静地听。
讲到在神界藏书阁的某件事时,哪吒忽然开口,有些疑惑地问道:“东渺?”
“你见过一次,就陈塘关海祭那时候,和太乙师父一起来的那个神界护法。”叶挽秋解释。
本以为哪吒对对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印象,然而听完叶挽秋的话后,他居然态度冷淡地点点头:“是他。”
“你记得他?”叶挽秋有点惊讶。当初那位咸鱼公主她都三番五次提醒才让他想起来,没想到东渺就和哪吒说过两句话,居然能让他记住。
这到底是什么选择性记忆模式?
哪吒嗯一声:“你和他很熟么?”
“还不错。之前我老是去藏书阁嘛,他也是,所以就经常会碰到,聊着聊着就熟了。”她随意回答。
说起来,她屋子里还有两卷之前借来的书,这两天也该还回去了,叶挽秋想。
大概是去的次数太多,她已经和藏书阁的守卫们成了老相识,彼此看到只要打个招呼就会放行。
却没想到,还完书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东渺。
对方老远就看到了叶挽秋,径直走过来,互相行个简礼后,笑着调侃到:“我发现咱俩特别有缘,十次来这儿,九次都能碰着。”
“我又不怎么去神界其他地方,要碰也只能在这儿碰到了呀。”叶挽秋故作无奈地摊摊手。
“话说回来,你现在还是在乾元虚境的吗?”
“是啊,刚和哪吒从人间朝歌城回来。”
“哦?李公子也在?”东渺似乎来了兴趣,靠近叶挽秋,眨眨眼,“帮我个忙。”
“什么?”
“之前东海那事儿传得整个神界沸沸扬扬,虞娴公主更是天天吵着想见那位李公子,你看……”
“不行。”叶挽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果断拒绝,“你要讨美人欢心就自己去,我才不干。”
“你就帮我带句话的事,去与不去,那还不是李公子自己说了算。”
“哦——这样啊。”叶挽秋拖着干巴巴的长音,做低头沉思状,很快又抬起俏丽的脸,“不去。不乐意。小孩子不许早恋,他要敢我就打断他的腿。”
“哎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这么暴躁?而且,不是说那李公子莲花化身以后,已经是个翩翩俊美的少年郎了吗?”
“那又怎么样?他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叶挽秋满脸严肃地瞎扯着,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会帮你带话的,要去你自己去。”
“诶,等等等等……”
见叶挽秋要走,东渺连忙追上去想要拉住她。
谁知,才刚伸手握住她戴着护臂的左手腕,东渺身上的广藿香就忽然被另一阵味道给完全掩盖下去。
叶挽秋顺着那阵气味的来源转头,看到哪吒正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下,目光正向着他们这边。
东渺起先还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对方不偏不倚地朝他们走过来时,才同样将注意力转移到哪吒身上。
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则是警惕,毕竟他很容易就能觉察出来,来者不善。
哪吒先看向叶挽秋,然后才瞥向她身旁的东渺,嗓音沁冷刻骨,透过听觉能瞬间封冻住对方的所有感官:“放开她。”
东渺一愣,顺从地松开手,总感觉对方的眉眼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气质,有点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怎么来了?”叶挽秋望着哪吒,有点惊讶地问到。
“到处找不到你,松律说你可能在这儿。”
“出什么事了吗?”
“始祖……”哪吒说着,又停下来,面色沉冷地扫一眼东渺,只说,“走吧,回去。”
听到这儿,东渺反应过来了,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满脸凌乱:“你是李哪吒?!”
“有事么?”哪吒也不偏头,只将眼珠转到上挑得漂亮的眼尾处,不带情绪地盯着对方。这种面无表情的阴郁神态,让他那副过于精致的外貌看起来有种咄咄逼人的凌厉感。
“呃……”东渺下意识地看向叶挽秋,对方眼睛都不眨地就将视线偏移开,伸手侧贴在眼睛上方,假装开始欣赏附近的风景。
“既然仙君无事可说,那便恕不奉陪。”哪吒说着,拉起叶挽秋转身就走。
还没到乾元虚境,叶挽秋就已经发现了仙岛的异常。整座岛屿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化为了一片焦黑的枯山,虽然是以人类的形态坐在云端上,可看起来就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随时会崩塌那样的脆弱。
“始祖?怎么回事?”叶挽秋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太乙朝他们点头示意,悲叹道:“始祖的寿数已经耗尽了。”
“什么?”她怔愣住,呆呆地看向面前的女娲。对方的眼睛依旧是清澈的浅绿色湖水,那是她如今看起来唯一还有半丝生机的地方。
“还好,还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女娲笑起来,身体能活动的幅度很小,声音细弱飘忽,“其他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他们了。只是你……”
她的眼睛望着叶挽秋,像是在望着什么让她相当无能为力的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来人间一趟,我希望你始终能记得你现在的所有感受,记得那些你舍不得的,所有珍爱的人和事。”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女娲,心头一动,有种迷雾朦胧的虚幻感,却意外地强烈而真实:“您是不是知道我什么?”
她摇摇头,抬起手,掌心中悬浮着一颗菱形的五色石,华光璀璨,斑斓剔透。
“这是上个纪年结束,灭世开始,天穹破裂之时,我为补天而炼化成的五色石,还剩下一颗。”女娲说着,将五色石交给蔚黎,“在我化形为这乾元虚境镇住天穹破裂的源头前,我已将自身所剩的全部神力转移到这五色石里。
蔚黎,你要好好收着它。”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会帮你们找回你们想要的。”
蔚黎接过这枚五色石,低头道:“蔚黎谨遵始祖之命。”
五色石脱手的一瞬间,整个乾元虚境立刻开始土崩瓦解。枯死的仙岛躯体上裂纹遍布,四散的石头与尘埃融进漫天光雾里,化为团团轻薄的云彩,蔓延着,扩大着,一点点消失不见。
叶挽秋和哪吒还有其他人一起单膝跪在云端,却听到女娲最后的声音还回荡在耳畔,一声一声,直到再寻不见:
“你要记得你每一刻的感受,更要记得所有带给你这些感受的人。
你要记得。
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得。”
最后一抔尘土也化为云彩弥蒙缭散开,女娲彻底陨灭在了他们面前,苍星纪年也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太乙拿出之前李家夫妇辞官隐居前,拜托他交给哪吒的几样东西:“这是你父母要我转交于你的。”
“多谢师尊。”哪吒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枚已经有不少划痕的护心镜,还有两卷兵书,一个平安腰结。
他认得前两样东西,是李靖常年带在身上,极为钟爱的随身之物。至于那枚平安腰结,是殷夫人的手艺。
哪吒拿起那枚护心镜,沉默着看了许久,抬头问:“他们……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