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才勉强说得通的样子。神仙飞升,凡人炮灰,这从来都是古装仙侠剧必备的套路,就像反派总是会死于话多,绣花一定会扎到手,女主摘下眼镜就一定会惊艳四座一样。
然而哪吒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他因为不设防而呈现出来的些许柔软疑惑钝化了眼角眉梢里那种偏激到放肆的惊艳,让他此刻看起来比平常多了几分难得的青稚少年气。
不知怎么的,叶挽秋无端地想起诱惑这个词,然后剩下要说的话就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共同沉默一阵后,她握着那枚星骸石发卡朝他笑笑,匆忙道别转身回到了绣铺二楼的房间里。
她关上灯,坐在床边隔着窗帘花纹的微小空洞朝外看着哪吒,看到他站在路灯下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静默了一会儿,消失在一片金红光芒里。
所以刚才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叶挽秋将自己砸在床上那团凌乱的白色轻厚被子里,闭上眼睛叹一口气,转头把脸埋进枕巾和铺散开的发丝里。
大概是因为,害怕对方给出的答案是自己不想要的,所以干脆选择了不去问吧。
反正有的事,也不是只要弄清楚就能有所改变的。
……
有风卷着珍珠梅的花瓣擦过哪吒随意搭在膝头的手背。
少年停下展开面前竹简书的动作,将眼睫抬起一线看向前方,乌黑的眸子里冷光粲然。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和深蓝衬衫的时生从迷雾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他的神使姹罗。哪吒将竹简书放到一旁,和时生交换一个点头。面前的姹罗掀开兜帽单膝下跪:“参见三坛海会大神。”
“起来吧。”
“谢三太子。”
“正好。前几天酒仙赠了我一壶上好的海烟酿,带来给您也试试。”时生说完一挥手,一瓶灰青色酒器装着的海烟酿就出现在了桌上。姹罗走过来,倒出两杯酒端递给两个神,然后退让到一旁。
时生环视一圈周围,叹口气:“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把这三凤宫封得这么严严实实,连仙仆都没有一个。”
“用不着。”哪吒的神情和语气一样寡淡。他素不喜酒,不过这海烟酿的酒味倒是极浅,细闻之下只留香韵绵长。
“您哪里是用不着,是不想让旁的人进来抹了这里由挽秋姑娘留下的痕迹吧。”时生笑着,将杯中的海烟酿一饮而尽。哪吒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浅抿一口:“你来找我,不是为了看我这里有没有仙仆的吧。”
时生略微顿几秒,将杯子放回桌上,神情严肃:“我是为了生死簿和挽秋姑娘的事来的。”
“我已经翻过人间所有的生死簿,没有发现挽秋姑娘的出生记录,自然也没有寿命限定,什么都没有。”
“考虑到若是非人间生灵因为意外而出生在人间的话,那么生死簿会在本族和人间同时进行记载。所以我又去翻查了其他五界的生死簿记录。”
时生看着哪吒,清晰地说:“可我还是没有看到她的名字。她不仅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其他五界。”
“不可能。”哪吒冷淡而笃定地说,眼底锐光似有亮锋初露。
“我知道。非我六界任何一族且绝不能被容的异种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镇压在灵渊之下的那一位。”时生说着,却让哪吒莫名想到了那天他在荧光巨石里看到了叶挽秋的场景,“那个异种就不在六界的任何一本生死簿上,现在是挽秋姑娘……”
“是记漏了吗?”
“三太子这话是在开玩笑了,如果连生死簿这种东西都能出错,那我冥府也不用存在了。”时生摇摇头,“生死簿不可能出错,但她也确实不在六界轮回之中。”
说到这里,他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问到:“您当初到底是怎么认识她的?”
当初?
哪吒想起叶挽秋第一次到陈塘关总兵府的那一天,管家只说她是自己亲人的女儿,家里人都因为出海遇难身亡了,因此只剩她一个人。又因为那时总兵府正好需要招新的侍女进来,她乖巧漂亮,也不似一般丫头那样羞怯唯诺,说话做事都很有灵气,一手刺绣工艺更是精湛独绝。殷夫人很喜欢也很可怜她,所以把她留下来仔细教导了一阵,当做照顾哪吒的近身侍女。
现在想来,叶挽秋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知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其实并不是她母亲叶芝兰亲生的,对么?”
“我看过了,确实不是。叶芝兰命里无子,挽秋姑娘只能是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抱来养大的。”时生说,“虽然我对挽秋姑娘的事不太了解。不过我认为,她这次的回来恐怕不是轮回转世这么简单。且先不说她根本不在轮回里,就算在,转世之后还用着一模一样名字和身份的也实在不可能。”
哪吒沉默地听着他的话,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由乾坤圈缩成的金镯上。就像夙辰说,你以为的开始也许并不是真的,就像乾坤圈已经是你几千年的本命法器,可你也是找不到它的开始和结束的。
想到这里,哪吒轻轻皱了皱眉,一层阴霾蒙上眼睛:“我知道了,这次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你和挽秋姑娘以前也帮过我们冥府许多。我这次不会将这件事扩散出去,只说给你听一道就算过。至于神界那边,三太子还是自己思量拿捏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时生带着姹罗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他们走后,哪吒独自坐在庭院里看着那些零落飘散而下的白色花瓣许久,最终起身来到了新校区的试炼场里。这里是专门给高年级的妖魔还有散灵们用来考核法术等级和系统训练的地方。妖魔种族的生灵总是天生杀性重,所以他们也老是喜欢不分场地的乱斗,搞得教学楼总是隔几天就得重修一次。
松律对此头痛了很久,最后干脆一声令下让他们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有规则有组织地训练,谁敢随意破坏学校设施就滚去关禁室。有了禁室的威胁以后,学校才勉强算得上是太平了下来。
哪吒站在观众席间的楼梯过道上,目光意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叶挽秋正抱着一个画板和一支笔,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戴着口罩尽可能地过滤掉空气里那些繁复的气味,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些正在练习法术的妖魔们,时不时还会跟着场上的那些学生一起鼓掌,深褐色的眼睛笑起来,微微弯成两枚好看的月牙,噙着泓清透温暖的笑意。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还是引得叶挽秋回了头:“三太子?你也在这儿?”
他身上的莲香味实在太明显也太有覆盖性,哪怕隔着段距离也能被叶挽秋的嗅觉发现。
哪吒嗯一声:“他们最终考核的时候我会过来。你在画什么?”
“噢,一些绣样。”叶挽秋说着,习惯性地将画笔往发间一别,松开画板上的金属夹子,将画好的十几张纹样图取出来递给哪吒,“想到什么就画了什么。”
哪吒的视线在她发间那只画笔上停留了一会儿,想起她以前也是喜欢这样随手就将绘图用的木铅笔往发间簪,一点都没变。他看向那些画,基本都是以各种云纹缠绕成的奇异生物为主体,有趴在云端一脸慵懒的青鸟,有端着玉壶朝外倒水的花面妖,还有用许多侧脸轮廓拼接成的异域舞女形象等等。
全都带着种光怪陆离的美感,笔触细腻传神,线条流畅柔婉。
“这是你根据这些妖魔的形象虚化糅合后画的?”哪吒慢慢翻阅着。他对叶挽秋的画法实在太熟悉了,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内涵和灵感来源。
叶挽秋笑着点点头:“你看出来了?我还怕画得太怪异会不好看。”
“不会。”哪吒继续往下翻,“很好看。”
他的话总是轻飘飘的,言语直接而简练,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叩进叶挽秋的心理防线内,蜻蜓点水般吻开几道清波碧纹。
“为什么忽然画这个?”
“正好最近店里打算出一批民族风格的唐装和其他东西,所以画给家里绣铺用的,大约能用得上。”叶挽秋说着,手伸在包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里面准备好的盒子拿了出来,“这个,送给你的。”
哪吒看着她手里的盒子,接过来,却在打开之前先抬起视线看向她,眼神汇聚是深浅难测的海,间或闪着几丝微光。
叶挽秋眨眨眼,偏头露出别在头上的星骸石发卡,尽可能平稳地说到:“算是回礼。这个发卡很好看。”
“喜欢就好。”他说着,将礼盒拆封,露出里面的一条布满暗纹的素白手巾。一角绣着浴火红莲,一角绣着他的名讳。
“其实我猜你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也实在想不到该回你什么好,所以。”叶挽秋将画笔从发间取下来,拇指不自觉地摩擦着末端的木料,“想来想去,就只能送这个了。”
她刚说完就看到哪吒在注视着那条手巾良久后,浅红嘴角忽然勾开一个笑。她恍惚一下,好像看到了花朵舒展盛开的刹那,短暂而极致的美。
“这个就很好。”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