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注意台阶。”他面不改色地打断叶挽秋还没说完的道谢。
餐厅内部非常宽阔,是仿古客栈的设计,每一桌都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安置在简易的木质凉亭里。每个凉亭的四柱旁还放有一束束软塑布做成的桃花,头顶的灯也是封在画有花中四君子的四角灯盒里挂在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看起来相当古朴雅致。
“请问是两位吗?”门口的前台接待员微笑着看向走进来的两个人,目光落在哪吒身上的时候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正常操作,当初自己也是这样。叶挽秋如是想。
“嗯。要一个靠窗的清净位置。”
“好,好的。”
用餐位在靠近角落的地方,和其他区域隔着一扇装裱有暗花纹路的屏风,转头就能看到清溪沟从吊脚楼下奔腾而过。深绿的河水如大块剔透的翡翠,接连撞碎在光滑的河石上,飞珠滚玉般地溅落回水里。两岸竹林遍布,叶影浓重。
叶挽秋点了一份素三鲜饺子和一杯酸梅汤,抬头看着哪吒:“你呢?”
“我不用。”
好像是了,电视里的神啊仙啊的,都是不怎么用吃饭的。
她点点头让服务员收走菜单,还没想完,哪吒看她一眼,又解释到:“其实是可以吃的,不过没必要。”
这神能读心吗?叶挽秋第无数次这么想到,也鬼使神差地就问出了口:“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
哪吒微微愣一下,回答:“不能。但是要猜也不难。”
好吧,她就不该问这个问题。毕竟对方的年龄即使掐掉两个零都是她的倍数,要看穿一个人类的想法实在太容易了,更何况叶挽秋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善于隐藏情绪的人。
食物很快端了上来,叶挽秋接过酸梅汤朝服务员习惯性地道谢,然后拿起旁边的空杯子倒了大半杯进去,味道意外的很不错:“你真的不试一下?味道挺好的。”
这样至少不是她一个人吃,哪吒在旁边盯着看。
见他略一点头,叶挽秋连忙另外给他倒了一杯递过去。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脸上表情依旧淡淡的:“是挺好。”
叶挽秋笑一下,再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说,只能低头闷声吃盘子里的饺子。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再次回到了学校里。
按照一直以来的传统,天黑以后就是妖魔和散灵们自由狂欢的时间。新校区会变得萧索空旷如一座死城,而老校区则到处奇幻喧嚣生机勃勃。
当最后一丝火焰色的暮光萎靡下去以后,天空彻底被夜幕统治,各种妖族魔怪也褪去了白日里的普通学生装扮,换上原本的服饰或者干脆直接变回原型,三三两两地从新校区蜂拥向旧校区的古森林。
一时之间,各种气味都积聚在了炎热的空气里,像发酵一样浓郁闷人,稍微呼吸一口就忍不住地咳嗽。叶挽秋捂着口鼻,下意识地朝哪吒身边靠近过去,凉甜熟悉的气味立刻密密地包围住她,驱散开周遭的所有其他混乱味道。他身上的香气和他的体温一样总是有些冷冰冰的,明明是盛夏里才会有的莲花香,却清冷得像是从凛冬深雪里飘散出来的一样。
察觉到她的靠近,哪吒伸手虚护在她身后,克制地保持着几分距离,嗓音磁冷低稳:“没事的。”
四处涌来的妖惊奇又谨慎地看着这一人一神,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声交流,只能跑远些再回头看着,几只八卦的妖挤在一起报团窃窃私语,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刚刚那是三坛海会大神吗?我是不是眼花了?”
“你没眼花,就是三太子。真是开了眼界了,这个画面我可以讨论一百年!”
“你们要这么想,有可能是这个人类学生犯事了,而且被三太子抓到了。”
“握草你别说了,我突然肾好疼。”
“我感觉我好像看了一个神话片。”
“?你是想说鬼片吧?”
“神话之于我们妖,不就是鬼片之于人类吗?”
“有道理……”
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叶挽秋看着外面的视线终于墙壁阻隔掉:“他们每晚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会去老校区那边。”
“嗯。有一些训练有素的也会被分批次派出去为神界做事,其他的则留在这里。”
“他们不用睡觉?”
“妖魔和人不同,他们需要的睡眠时间很短,一个小时足够了。”
“那他们一般都做些什么呢?”
“每个族群的爱好都是不太一样的。不过他们倒是都挺喜欢模仿人类的许多礼节和东西。”
“人类礼节?”
“嗯,比如这次的中秋节,他们也会过。不过只是为了好玩。”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白天上课的教室。哪吒抬手打一个响指,细微的红光从他指尖闪烁而出,像火柴擦出的花朵。刚刚还漆黑一片的教室瞬间明亮起来。
叶挽秋看到原本熟悉的教室变成了一个宽阔的空间,脚下的瓷砖地面也变为了一片陆地与海的组合图。深绿,岩黄,还有无穷无尽的蔚蓝,它们交织起伏在脚下,相互融合又泾渭分明,共同构成了一片清晰的世界地图在脚下延伸着,高高的穹顶上则镌刻着同样辽阔的星象图。
它们和自己隔得如此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就这么看着的话,万千星辰闪烁在头顶,晕染连绵而成的银蓝辉光如雾如烟。她想起儿时冬天那为数不多的关于雪的记忆,每一片都有精巧复杂的纹路。那些霜花爬上窗棂的时候,会因为空气和水分的蔓延走向而凝结出如迷宫一样的图案,怪诞到唯美。
每当有光从结霜的窗户背后透漏进来时,房间里就会有现在这种景象。
还在她盯着那些星辰发呆的时候,哪吒出声说到:“这是现在的星图。你们学到哪儿了?”
“啊……学到方位和星辰布局以及变换了。”
“是记不清布局?”
“我……其实我是搞不清方位。”
哪吒:“……”
他仔细地看着叶挽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清浅无比地笑起来:“是,我倒忘了这个。认星象确实有些为难你。”
他的话触动到叶挽秋的某根神经,让她无端想起他许多衣服上的刺绣,如果不说是哪吒的衣服,叶挽秋一定不会怀疑这就是自己绣的。于是她顺着哪吒的话问了下去:“你知道我?”
知道?
这个词实在太浅薄苍白了,他承受过的这千年荒寂时光哪怕只是裁下几分,也足以沉重到让它灰飞烟灭。
然而哪吒只是将落到手心上的一粒星星碾碎成粉尘,让它的光子弥散在空气里,脸上的神色依旧如常,漫不经心地说到:“当然。”
“我不仅知道你,我还知道你的家人。你四岁那年生了病,是你的母亲把你抱到我行宫里来的,不是吗?”
“是这样。说起来,还得感谢三太子您当年救了我。”
“你不是已经给过我谢礼了?有那么多谢谢要说吗?”
是那幅绣制着他神像的绣品。
可是,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微妙。叶挽秋听着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感觉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
他似乎很不喜欢自己对他说谢谢或者麻烦之类的礼貌话。明明这是应该的,就算不是信徒和神明之间,哪怕只是普通的辅导员和学生的关系,这些礼节也是必要的。
为什么他这么不乐意听?
难道是因为家里住得近所以从小被母亲带着去得多的缘故,她成功地在哪吒面前混了个脸熟,而熟人之间是不需要节/操的?
还是说他真的清楚记得每一个曾经过继给他寻求保护直到成年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因为“父爱如山”吗?
这也太诡异了吧?!叶挽秋简直想当场劈叉。
这特么的如山体滑坡还差不多。
“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在想你……”叶挽秋说到一半,硬生生把已经涌到嘴边的“每天都在喜当爹”给咽了下去,困难地调转话锋,“的一些,传说啊还有,呃,我小时候经常看的一些动画啊什么的,各种版本还挺多的。”
“是吗?”
对啊对啊,虽然那时候没认出来你的性别,但是不妨碍我站死了你和小龙女的国民初恋cp啊。就为了看你和小龙女手拉手一起走,我一碗饭吃了半个小时。还因为你们俩好不容易在石矶的迫[搓]害[和]下又是扑倒又是公主抱的,太过激动以至于摔了碗,结果被我妈追着打,我容易吗?
叶挽秋盯着那些旋转的星体默默地想着,随口说到:“是啊,就是不知道人间传说里有几分是真的。”
“你想知道什么?”哪吒平静地问。叶挽秋惊讶地看着他,那些冷调的银蓝色星辉从他清晰立体的脸孔轮廓上缓缓滑过,揉散了他本就刻意放空的眼神。他的眼睛乌黑得像初生的宇宙,看似承载着一切却又什么都没看在眼里。
“也没什么,就是看的版本多了,每一个都有不一样的地方,觉得挺好奇的。”
“比如说?”
“比如……你真的认识小龙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