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书本就与沈尚书同朝为官,与林如海更是同年,不日往来时也是见过沈越、沈超的,见沈越率着众考生来拜自己,也是笑着说上几个好字:“这下你先生也就无话可说了。等哪日你府上摆酒,要记得请老师,不然我就找你那先生算帐去。”
见门下别的学子不解,孙尚书好心向他们解释道:“沈越的先生是户部尚书林如海大人,对沈越学业要求极严,就是圣人当面讲情都不肯放松的。”见诸人面露恍然之色,又挨个将座下新进门生们的情况一一问过,约好第三日由孙尚书摆宴与门生们同饮,然后大家才散。
“李兄,若有闲暇还请到舍下喝茶。”在与第二名做别之时,沈超向他发出了邀请。
李奥行事很有章法,知晓现在沈家怕是贺客不断,就算有心抱上沈家的大腿,也知不能急在这一时,向着二人拱手道:“贵府如今怕是不得闲,为兄还是来日再拜访吧。”也好准备点礼物。
沈超听了点头,才与沈越一起与人作别。正如李奥所言,沈府门前早已经人来人往,都是得了消息被各家主子派来送礼之人。
刘氏已经与房氏商量好了,去年沈超兄弟两个秋闱已经大出风头,现在又出了个会元,若是再大肆摆宴的话怕是会有御史说话——沈学士(从此就称沈尚书为沈学士、沈学士为沈太师了,大家别看混了)刚卸了尚书之职,怕是有小人借此试探沈家是不是还得圣心。
于是厚赐来使后,一律不收各府贺礼,只说府里要让两人踏实准备殿试。虽然说官不打送礼的,可是人家连新会元外家的贺礼都没收,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次家宴之上,沈学士很是让两个儿子多喝了两杯,沈太太想制止他也没听:“他们自己有好老子,又有出息儿子,难道不会偷着乐?与其他们偷偷喝酒高兴,不如当着我面喝了,我还可教训一二。”
沈太师已经很少与儿孙们一起用饭,听到沈学士如此说,不由咳嗽一声,就听沈学士话风一转:“人都说事事难两全,他们的父亲不如我父亲,儿子却强如我儿子,唉。”喝是长叹,自己却端起酒来笑眯眯一饮而尽。
大家从来没见过这样放浪形骸的沈学士,不由的面面相觑。沈信兄弟两个站起来给沈学士敬酒:“都是儿子不争气,让老爷伤心了。儿子们自罚一杯。”
他们两个站起来,沈超等人哪敢坐着?也都站起来向沈学士举起了杯。沈学士未饮先醉,向沈太师笑道:“父亲,儿子虽然处处不如父亲,可儿子的孙子却强过父亲的孙子。”
沈太师听了也是一笑,自己向着屏风那头的老太太道:“如何,我就说这生压制出的沉稳不是本性,这不就得意忘形起来?如此可怎么放心把沈家交到你手里?”
“虽然不放心,可他这些年也大差不差。”老太太还是心疼儿子,要替儿子说这句话。沈太师闻言也不多说,把杯中酒浅啜一口放下。
“你们兄弟今日给沈门争气了。”沈学士今日话分外多:“当年你们父亲兄弟双进士,已经羡慕坏了京中人。不想你们青出于蓝胜于蓝,竟然皆在五魁之中。”
“你们几个也要好生向哥哥们学着些,将来如哥哥们一样,考个会元出来,到时祖父也给你们摆酒庆贺。”后头的话是对着四个小的说出来的。
几个孩子听了都是两眼冒光,恨不得拍着胸脯向祖父保证。这一席没等沈信兄弟如沈学士所愿喝多,沈学士自己已经有些薄醉。让孙子把儿子带走,沈太师由着两个曾孙将自己搀到书房。
“可是觉得你们祖父酒后失德?”坐好后沈太师问了一句。
沈超一笑回道:“能让祖父开怀,是孙子们该尽的本份。”
沈太师今日似乎也谈兴很浓:“多少年了,没见你们祖父如此。想当年他自己中进士时,也没如此失态过。”听到老人家要讲祖父当年之事,沈超兄弟都洗耳恭听:“你们可还记得秋闱后我写给你们的字?”
见兄弟两个点头,老人家微笑道:“那八个字,你们兄弟要记一辈子,就是你们几个兄弟,也要让他们牢记。需知你们祖父年青的时候,性子与超儿差不多,也是心直口快好说笑好玩乐的。可是那年我被人构陷攻讦,差一点没在天牢里,你祖父在外四处求人央告。”
说到这里,沈太师脸上的笑已经不见,好象想起了什么不堪之事:“四处求告无门。好在那时你们曾祖母家还有人说的上话,才算翻了案。自那以后你们祖父性子才算沉稳下来。”
“也是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什么同年、故旧都是靠不住的,只有父子一步一步相互扶持照应,可是真难呀。你祖父遇事除了与我商量,竟然没有一二可诉之人。等到你们父亲长成了,才算好些。可任儿又不得不外任,信儿又是一人在京。”
“你们兄弟就不必再受这个苦楚了,不用外任,一个也不用外任。”沈太师说到这里轻轻拍一下自己身侧的小几:“相互有个照应,将来你们几个小兄弟也要多扶持他们,更要管教他们。”
沈超两个听了连连点头。出门后沈超才向着沈越来了一句:“那八个字,你别忘了。”
沈越向他一笑:“你忘了我还忘不了呢。”
刚才听沈太师说起沈家这些年看似风光,实则步步为营,沈越也不是不感叹。想想自己这些年的行事,还是太过想当然了。就如沈太师说的,一个家族只有一人风光,那个支撑的人的确太累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越拿到殿试的题目之后,不仅没再想藏拙,反而要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力气与认真,务求将自己所学所思都融汇到这篇策论之中——既然已经引人注目,那就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吧。
殿试只有一日,而且所考也不再是从四书中抽取的八股,而是针对时事的策论。这次的题目就是要让新中进士们论一论国富与民富。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题目,总要站到一方的立场之上,论一论国富与民富孰优孰劣。沈越知道,在这样皇权至上的时代,大殿里坐着的二百多人中,得有百分之九十的人要把国富放在第一位。
他们讨好皇帝的心思是对的,可是这样的争论就是在后世也没有定论,不管是国富还是民富都各有利弊。于是沈越便将这两样利弊一一阐述后,说出了自己的办法:制衡!
以沈越看来,国富固然可以利于统筹,可是以天下奉一人最大的弊病就是怕出自大的君主或昏君。不管是建了阿房宫的秦皇还是穷兵黩武的汉武,修通大运河的隋炀帝或是不务正业的明正德,不都是集天下之富后害天下之民?
民富最大的弊病则在于不是真正的民富而是豪强之富,如此一来容易架空皇权不说,还容易民怨沸腾,引发民变。而民无余粮的结果是死一家一户,国无余财的结果是天灾不能救、外辱无力敌。
解决之道只有一个,那就是制衡,保持国富与民富之间的平衡,最主要的是控制豪强地主的产生。其实这古代上千年的洗脑不是白做的,老百姓的生存底线已经降到了活着,平安的活着。若是这样的要求都不能满足,那么揭竿而起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不过沈越已经知道,自己只能婉转地提出观点,不能真如前头一样直白说出,不然别说中不中一甲得不得官,一定会先让人扣上一顶蛊惑人心的帽子。那时别说沈家,就是做了自己先生的林如海,也会带着一家老小上菜市口陪自己。
如何落笔让话即入耳又能触动当今,是沈越重点思考的问题,也是他迟迟不没下笔的原因。他这里磨墨后迟迟不动,与当今一起参加殿试的沈学士可就把心提到嗓子眼了。
沈学士已经知道了殿试的题目,虽然有些出人意表,可是现在国库空虚,当今出这样的试题未尝不是要敲打一下朝臣,怎么自己孙子就不动笔呢?国库空虚他知道呀,当今手里没银子办事束手束脚也和他说过呀。写呀,你倒是写呀?!
再看看另一个已经奋笔疾书的长孙,沈尚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自己不是一个孙子参加殿试,这个孙子春闱第三,若是殿试答的好,那个状元还是沈家的。
沈越一直不答题,也引起了几位一同观考的大学士与当今的注意。与大学士们不同,当今对沈越一直抱着些好奇:此子头次见自己时似有亲近之意,再见自己时又畏自己如虎,等多进宫几次好些了,说话时还总不期然有些亲近……当今就是想不好奇,多见一次沈越也会想起这中间的变化。
听说沈越春闱中了会元,当今还曾调侃过林如海,让他放心只要沈越保持春闱的水平,自己不会吝啬一甲之赏。虽然被林如海惶恐的拒绝了,当今还是从林如海的眼中看到了自信。
让林如海那么自信的学生,竟然拿到殿试题目不知如何下笔?若是林如海也参加了观考,当今一定会把他叫来问问那自信从何而来。
向着小太监招了招手,当今向着他耳语了几句。大学士们就见那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走下丹陛,绕过考生们的书几,凑到沈越耳边问道:“小沈大人,可是这题目有不明之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