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娅非常配合地鼓起了掌,眼睛左右游移,看见众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大约是类似的豪言壮语,大家已经听了太多太多遍了。
皮耶罗的这位出资修起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的曾祖父柯西莫美第奇还是相当有名的,至少在奥尔西尼宫的家庭教育中,阿德里亚娜便曾重点说过此人。
就是他,不仅将美第奇家族银行在意大利范围内经营得有声有色,还将业务扩大到了北非和奥斯曼帝国;除开商业领域,他还建立起了僭主政治,成为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且在艺术层面,他尊重那些艺术家们的古怪性格,花费了大量钱财资助艺术家们的创作,使得佛罗伦萨具有独一无二的艺术气质。
而在皮耶罗口中,那位设计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便是“古怪的艺术家们”的其中之一,他其貌不扬,脾气极差,性格暴躁,还有些刚愎自用,以至于不被其他家族待见。但偏偏柯西莫看中了他的才能,聘用了他去修建教堂穹顶,而他也真的盖了起来。
在修建之初,很多人都以为这个顶会塌,然而过去这么多年,这个顶依然傲立于城市之中,刺向天空。
于是众人又去研究这个顶是怎么盖起来的,不过很遗憾的是,布鲁内莱斯基斯基一向都是独立创作,任何想法和设计只存在于自己的脑子里,就算有手稿,也全是别人看不懂的图形和暗语,于是随着布鲁内莱斯基去世,这个问题就成为了永远的谜。
乔娅在刚刚来到佛罗伦萨的那一天,坐在马车上远远地瞥见过圣母百花大教堂,那天的阳光异常灿烂,大教堂红色的穹顶,以及白色为主色调、粉色为点缀的墙面,在阳光之下就宛如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圣光。
白昼之下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固然宏伟异常,但是当她矗立于夜色之中时,也不遑多让。
少了白天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更加静谧。
她随着众人走到了教堂下的时候,便抬起头望向了高高的穹顶。
这当真是刺入空中的穹顶。无论是托蒂家的屋顶,还是奥尔西尼宫那个可以看到半个罗马的塔楼,都无法与它比拟。
直到凯厄斯清洌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你是觉得托蒂府邸的屋顶都满足不了你了吗?”
她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扭过头,视线正好对上了凯厄斯白色的衬衫领口,而领口之间,是他凸出的喉结,她立马拉回视线,往前方看去,皮耶罗带着那几个少年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们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兴高采烈地聊着当年造穹顶的趣事,完全没有发现此行的重点,也就是乔娅与凯厄斯这两个外乡人已经掉了队。
乔娅松了一口气,再看向凯厄斯的时候,眼神已经变得极为严肃,她用右手食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我们不是承诺了要为彼此保密的吗?”
凯厄斯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弧度:“我再说一次,我可没有与你有任何承诺。”
“好的好的,高贵的吸血鬼猎人与卑贱的人类之间并没有任何承诺。”乔娅故意稍稍提高了声音。
凯厄斯眯了眯眼,乔娅知道他又要放出自己的奴隶主杀人宣言,立马将他涌到喉咙的“杀了你哦”给截住,笑着说:“吸血鬼猎人不是应该杀吸血鬼么,为什么你总是叫着要杀了我。”
凯厄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扭头看向一边,道:“我要开杀戒还需要理会猎物是什么种族吗?”
乔娅向前跨了一步,转过身,来到了凯厄斯的正对面,说道:“那你可以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杀吸血鬼的吗?”
“你想知道这个干什么?”凯厄斯道。
乔娅也不看他,她的视线到处乱窜,一下子去看教堂穹顶,一下子都飘到了对面的圣乔瓦尼洗礼堂的大门上,小声说道:“人总是好奇的生物。”
“然后我告诉你,你就当成明天的故事讲出来。”凯厄斯说。
“当然是不会的。”乔娅抬起了眼帘看向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早就窥破了我小小阴谋的沃尔图里先生一定不会让我得逞的,对吗?”
凯厄斯顿住了脚步,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她,说:“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依旧是那个清冽的声线,但与平常时候的高傲不同,此时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初春时飞了满城的柳絮,没有任何的着力点。他就那么垂着眼看着乔娅,夜中的光亮有限,太过局促,但是乔娅还是能看见他眼睛里的棕色慢慢褪去,红宝石的光芒愈来愈盛。
她回头看了看,皮耶罗等人正走在拐角处,似乎还没有发现这两个外乡人发生的小小状况,她连忙小声惊呼:“凯厄斯!你的眼睛!”
她话音刚落,凯厄斯眼睛里的波澜瞬间平息,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他盯着乔娅看了许久,知道皮耶罗呼喊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才迈开长腿,绕开了乔娅走到前方,只给她丢下一句杀气满满的:“你想得美。”
乔娅在原地站了会儿,有些莫名地摸了摸鼻子。
这个“你想得美”是……什么意思?
十日故事小分队并没有在城市里逗留太久,游览完圣母百花大教堂之后,社团的几名男性便先将其中的两名女性送回了家,索菲亚家住在领主广场附近,倒不是太远,而乔娅住的托蒂府邸则还要阿诺河的另一边,于是她随着众人先送了索菲亚,然后再往托蒂府邸走去。
一行人刚走过维奇奥桥,阿昂佐便先叫了一声:“那不是托蒂家族的马车吗?”
乔娅顺着他叫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那辆绘着托蒂家族族徽的马车从夜色深处急速驶来。
车夫在桥头出喝住了马匹,马车便稳稳地停在了乔娅面前,她还未开口,便看见车厢的帘子已经被人掀起,露出了端坐其中的里卡多的脸。
他似乎也是刚从银行办完事回来,眼下还有浓浓的黑眼圈,然而在看向乔娅的时候,眼中还是带着柔和的笑意:“乔娅的活动结束了吗?”
乔娅点点头:“正准备回去呢。”
“那上车吧,我们一道回去。”里卡多道。
乔娅与少年们道了别,便由随车的车夫扶着爬上了马车,然而她刚掀起车厢门帘时,却先瞥见了车里两双相对而立的属于成年男性的黑色靴子。
车里的人不止里卡多一个。
她脸上不显,又跟站在桥头的少年们挥了挥手,然后便一手撑着门帘,一手提着裙摆,钻进了车厢之中。
车厢内光线昏暗,里卡多坐在靠窗的位置,而他对面,则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
他并没有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性那样穿着华丽而繁复的修米兹衬衣和紧身长裤,他的白色衣服朴素而简单,没有任何装饰,而是贴合着他魁梧的身形剪裁,只有斜挂在肩上的小披风、红色的领口以及扣在头顶遮住了上半张脸的兜帽,使得他这身穿着极为特别。
他的袖口和腰间都被皮革质材料紧紧束起,看上去潇洒而利落。
这个时候,车厢外的马车外喝了一声,马车开始慢慢行驶起来,乔娅坐到了里卡多身边,而在她刚刚坐定时,便听见对面的白衣人调笑道:“里卡多,许多年不见,你除了个漂亮的妻子,怎么还多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第28章
在白衣人出声时, 乔娅便将视线定在了他的身上,然而光线黯淡, 使得眼睛的能见力大打折扣, 她只能看见他白色兜帽下露出来的挺直鼻尖, 下巴上的胡茬, 以及带着一道陈旧伤痕的嘴唇。
听声音, 这个男人应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 而且从语调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子放荡不羁的潇洒劲。
面对他的调笑, 里卡多只是拍了拍乔娅的肩膀, 带着点安抚性质, 大约是害怕她被这个陌生男人吓到,而后柔声道:“乔娅是玛蒂娜的女儿, 玛蒂娜生病了, 她过来看看。”
听到里卡多提到玛蒂娜的病, 白衣男人也稍稍严肃了起来,他坐直了身体,上半身稍稍往前倾, 道:“玛蒂娜的病情还稳定吗?”
里卡多仍旧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
这时,车厢外传来马车夫的轻喝, 马匹一阵嘶鸣之后,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乔娅侧过头, 从车厢窗户向外看, 在帘子的缝隙之间看见了托蒂府邸门前的一层阶梯。她还未回头,便听见那个陌生男人说道:“里卡多,最近局势不稳,你……且小心。”
而等她再回过头去,却只见那个陌生男生已经掀开了马车门帘,矫捷利落地钻出了车厢,门帘顺而落下,在她的视线里轻轻晃动。
她微微皱起了眉,抬头看向里卡多,却见里卡多疲倦地闭着眼,伸手揉了揉眉心,而似乎是感受到了乔娅的视线,他睁开眼,朝乔娅看了过来,笑着道:“今夜你还要给马科读书吗?”
“前一天答应了他,今天晚上给他讲《阿非利加》。”乔娅想到马科那双自带无辜的蓝色眼睛就忍不住笑了笑,“前两天给他念过彼特拉克的其他抒情长诗,结果他睡着了,他对自己睡着的这件事似乎非常介意,拧着眉毛,特别郑重地将《阿非利加》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