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原本以为,我并没有记住的。那时候的我心情那么糟糕,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厌倦。在看到这一次的攻略对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甚至是怀有一丝隐秘的恶意的。
不想要再接受AI的安排,也不想要再掏出心来,去接近另一个人。
不想要再得到什么感情,也不想要再接受任何人的心。连拿过来再摔碎都懒得去做。像个小孩子一样,怠惰地逃避着问题,任性地闹着脾气。甚至可以说,我是故意把那时候的韦伯·维尔维特带去那座雪之城的。
我想要让他害怕,想要看他慌乱又为难的样子。在我的内心最深处,我甚至是有点想要这个人和我一样变得乱七八糟的。只是到了最后,我又不想这么做了。
但是……
或许连这个人自己也不记得了吧。
在那个时候,在呼啸着狂风的冷杉林中,当他们一起击败了埋伏的群狼,跨过染血的雪原时,那个有着苍绿色眼睛的少年曾经对我伸出手来,问我“没事吧?”
没事吧?
明明看过我击溃卫宫切嗣的样子,明明被我用那样过分的言辞威胁过,但是,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为我担心了。
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
这个人,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虽然嘴巴很坏,虽然总是不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在意和关心,老是乱发脾气,又不坦率又爱在不该任性的时候任性……但是这个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啊,是一个没有办法放着身边的家伙不管的人。
“老师呢,你讨厌雪天吗?”
我侧过头去,微笑着望着他。
所有隐秘的思绪,终究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个人,并不应该被困在我的反复思量里。所以我也并不打算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告诉他,而是随意似的将最初的问题抛回给了他。
埃尔梅罗二世沉思了片刻,那漆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从一侧滑落,他侧过头来,视线在我的发丝上停留了几秒钟,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不,我也不讨厌。”他说。
不讨厌的,究竟是雪天,还是什么呢?
我并没有问,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隔着皮质手套,要过好一会儿才能感觉到男人的手心传来的热度。
过了片刻,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回握住了我的手。伴随着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宽阔的手掌拢住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拢在手心,而后缓缓握紧。那动作温柔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有着无比鲜明的存在感。
我们就这样肩并肩走着。看白雪自夜空中徐徐降落。
然后我们聊了很多事。
我们聊到了寄托给圣杯的愿望。
我说,我最想要实现的愿望,圣杯也无法为我实现。
他说,想要获得幸福这种愿望,寄托给圣杯是没有用的,因为人的幸福并不在他物之中,所谓的幸福终究只是个人的愿景,如若个人无法从心象之中得到解答,便也无法从虚无缥缈的概念中获得。
我问他,老师有想要寄托给圣杯的愿望吗?
他只是说,我想要实现的愿望,已经通过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实现。
我们还聊到了爱因兹贝伦的悲愿。
我说,好的愿望并不能带来好的结果。我们以人类之身,寻求着超越法则的魔法。原本是为了实现愿望才会追寻魔法,爱因兹贝伦是为了实现人类的救济才会追寻第三法(Heaven's Feel),可为什么到了后来,我们寻求的却变成了过程(魔法)本身呢?
他说,人类原本就是容易本末倒置的生物。太过漫长的时间可以消磨任何形式的初衷。即使是以类似机械的机制将愿景保存下来的爱因兹贝伦系统也并不例外。
我有些想笑,便问他,你的意思是,人会死是一件好事吗?
他只是点点头,说道,死亡并不意味着悲剧本身。人是会非常轻易忘却自己的愿望,修改自己的目标的人。能够执着而不动摇的追求某个目标是艰难的,想要实现人类所不可能实现的伟业的人是值得敬佩的。但是,没有实现愿望并不意味着失败。
我说,可惜大多数魔术师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个道理呢。
他摇摇头,说道,魔术师本就是背离于常理的人。是除了执着于那虚无的目标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更好执着的东西的愚人,如果连这点执着也放弃的话,就是除了愚昧之外一无是处的旧时代遗物了。
我有些想笑,却没法笑出声来。
我说,愿望是那么不好的东西吗?
所以最后,我们聊了愿望本身。
他说,愿望本身只是愿望而已。会伤到别人的是实现愿望的人。
我想了想,说道,实现个人的幸福,本身就意味着践踏他人的幸福吗?
他只是说,你要是可以获得幸福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Lady。
然后我便怔住了。
“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一句多厉害的话吗?”我问他。
这一次,他没有移开视线。
在被染成橙色的天空,和飘然而至的白雪之中,那双苍绿的眼瞳静静注视着我,没有动摇,也没有伤感的神色,他只是那样平静的,平静到近乎荒凉的,注视着我。
“我明白。”他说。
我的愿望是想要获得幸福。
我的幸福是可以取回过去的生活,重新回到有父母和朋友所在的那个小小世界。或许没有那么温柔,或许没有那么厉害,但是对我来说,那就是我的全部的,属于过去的小小世界。
而他却在知晓这一切的情况下,对我说,如果我能够获得幸福的话,他会很高兴的。
他确实明白这一句话的意义。
他确实……知道他给出了怎样的承诺。
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是把自己整个地献给了我。
他在这一刻给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承诺啊。
“你会伤心的。”
我轻声对他说。
“我明白。”
他只是这样回答。
他很清楚。
在他从那个心象迷宫出来之后,在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他会尽力去爱我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清楚了。
我永远也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但是我却会从他这里拿走他的心,然后把它摔碎。
他早就明白这个结果了。
但是从他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天起,从他承诺他会尽力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做了。
这个人把他的一整颗心拿出来,轻轻放在了我的手上。我早就已经握住了,只是我并没有察觉罢了。
“……我说,你这家伙其实才是笨蛋吧。”
我小声说道。
是啊,和我比起来,这个人才是笨蛋。
笨到连这种时候,都不愿意对我说一句温柔的话。
明明就有那么多漂亮的话可以说。我都可以想出来有多少适合这个场合的台词。不管是“因为我爱你”,还是“你只要坦率地接受就好”,亦或者是“你对我就是有这么重要”……怎么都好。现在明明是这么关键的攻略时机,他却不会说一句漂亮的话。
如果他说了的话……如果他说了话,也许我就没有办法往下走了。
这种温柔,太过致命了。一旦陷进去,就没有力气再挣脱出来了。
……可他没有说。
他并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一句强调的台词。
埃尔梅罗二世只是那样握住我的手,片刻之后,他轻轻将我拉进了他的怀中。带着皮质手套的右手压着我的后脑,我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苦恼,又带着些许的无奈。从肺腑的深处,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你不要哭啊。”他说,“这没什么——我可是你的老师啊。”
他只是这个样子,用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
因为是老师,所以要守护学生的道路。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事,所以……明明是这样沉重而可怕的结果,他也对我说了这没什么。
“我才没有哭呢……”
我抽噎着抬起手来,死死抱住他的后背,胡乱把眼泪全抹在他的胸口,一整张脸埋进去,怎么也不肯抬起头来。
“这件大衣我还很喜欢的……算了。”
他像是投降一样垮下肩膀来,一边叹着气一边拍着我的背,免得我像小孩子一样哭到让自己背过气去。就像是真的觉得很无奈一样,他任由我抱着他,把眼泪鼻涕全部糊到他身上,虽然抱怨着“洗大衣很麻烦啊”“这一次我可没带多少外套过来”“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可事实上,他一直都站在那里,由着我任性胡来。
“我才不会为你这种笨蛋哭呢。”我小声地埋怨着他。
“行吧,你没哭,没哭好吧?”
“……老师是大笨蛋。”
“是是是……”
“你太混蛋了。”
“……这个我可没法认啊。”
“你这个样子,我可是会哭给你看的,真的会哭哦。”
“你这不已经在哭了吗……好吧你没哭,真的没哭。”
……………………
闹够了之后,我们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
到底是因为哭得虚脱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
在回去的路上,我忽然跌了一跤。那一跤真的摔得很重,连膝盖都擦破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