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疏阔恣意的眼睛满是血红,视线落在杨戬身上,让他感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在这双眼睛里,他不单死了,而且死的很彻底。他的身躯在火焰里被舔舐成灰,灵魂被修罗撕碎,片片飘荡在山岳间。
“悟空……”杨戬倒退一步,喉间干涩说不出话。
金蝉子在一片梵唱中怀抱婴儿走来,他在悟空面前站住脚,仔细将这个徒弟端详一遍。
这不是他熟识的那个悟空,却也是悟空本性里真实的另一面。
把襁褓交到杨戬怀中,金蝉子轻笑道:“那年西行路上,为师赶你走,你便化作六耳猕猴来打我,又装神弄鬼各处求辨真假,是怕我生气记恨你吗?”
悟空额上青筋暴起,双手紧握尽力克制那无尽的暴戾杀气。
“八戒总进谗言让我念经咒你,你心里必然怪他。”金蝉子合掌一笑,“但你也改了,是也不是?”
“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这句话是为师常与你说的,你记着了,是不是?”
“为师急于抵达灵山取经,你说‘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便是灵山’,你比为师更通佛性,对不对?”
悟空牙帮子咬的死紧,脸上滚落两行汗珠。
“徒儿,你还记不记得……”
“功德佛。”
漫天骤然落下金色花朵,香风阵阵里,彩袖飘扬的女子步步生莲,仪态万千地走到悟空面前。
“我想,功德佛可以让悟空安静一会。”绛珠眉眼盈盈,抬手擦去悟空面上汗渍。
她的声音清澈柔和,是最让悟空安心的嗓音,“不要着急,我陪着你。”
“好。”他嘶哑着应一声,继续灵台中二心的争斗。
在为黛玉庆芳辰之前,他便苦思如何应这一劫。
劫数无可避免,天命加于身,他退无可退。悟空反复演算数次,都是必死之局。
他躺在潇湘馆的屋顶,夜风温柔,身下是她好梦酣眠的呓语。
他不想死。
非但不想死,他还要长长久久的活着。活着才能等妹妹觉醒记忆,活着才能和她缔结连理,活着才有小猴子!
心猿又生二意,便是他割裂神魂分裂出的另一个“悟空”,出世了。
他最冷酷暴戾、手段残忍的一面,最无情无惧的一面。
这个法子并不是第一回用,在老和尚身上,他已用过一次。
谛听是一定听出来猫腻的,如来或许是真的不知道,也可能是故意装糊涂。
谁在意呢。唐僧西天取经必须有他护送,揭破也好,掩饰也罢,都是一样。
老和尚吃了“六耳猕猴”一顿教训,果然不再对他颐指气使。他心里满意,也不吝啬和老和尚谈禅论佛,助他早日参透佛法。
至于他分出那一点恶相,自然是亲手打死在诸佛面前。
天衣无缝。
悟空想的很清楚,他不要再失去绛珠,也不要她再为失去他而泣。他们谁也不会失去对方。
他放出心底那盘旋万年的怨恨,那沉睡在归墟里的不甘,那眼见绛珠眼泪成海的悲愤。
这是属于雍和的恶意,对世间一切的恶意。
这恶意在他学成入世时曾经失控过,五行山压制住了大半,等西天得正果大位的时候,仿佛已全数消失。
其实并没有。在他梦入太虚、见到绛珠转世之前,他的心一直不曾忘记过这无由来的仇恨。
雍和可以为绛珠死一次,就可以再豁出性命千千万万次。
如果说有哪里失算,便是那伪佛的一点未曾泯灭的善意。
即使孔雀大明王并不是他真正的母亲,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愿意为了她的泪眼,放弃吞噬大鹏的身躯和灵魂,放弃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他不信慈悲,却把这残存的一点悲悯给了佛母孔雀。
属于雍和的恶念得不到消减,两心争斗不休,悟空便在善与恶之间徘徊挣扎。
他望进绛珠的眼眸,在里面看到了稚弱的秉性和坚韧的品格。
她已从一个会因为貌丑而放声大哭的懵懂女娃,变成了一个庇护丰山鸟兽的合格山主,又在灾劫里学会了隐忍悲伤与坚韧不拔。
她为了亲人与挚爱的死亡崩溃过,在老君掐算出雍和的生机前,哭出了一片灌愁海。
但她终究娉婷袅娜地走到他面前,成了超凡入圣却不断尘心的绛珠娘娘。
绛珠定定回望,抬起的袖子里拢着草木的浅淡清芬,她抚在悟空脸上,温柔摩挲过他的眼眶。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不论他是叫雍和,还是叫悟空,不论他记不记得丰山、绛珠……
只要他好好的活在世上,活在她指尖可以触碰的地方,能够拥抱、说话,能够不离不弃的相伴,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好。
“你给我的小珠子,是你的思念吗?”
悟空抬手碰碰绛珠的脸,手指被她眼中滚落的泪水打湿。
“我也,很想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哪咤:好想做一个野心家啊
二哥(摸摸头):别闹,乖~
哪咤(撸袖子):卧槽杨戬你给劳资#@%$&¥……
初版有点沉重无趣,改过之后好像又有点欢脱,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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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真武大帝没想到,他真的只是来坐分功德。
那伪佛有种蛊惑人心的魔气, 可以叫诸天神佛为他驱策, 少数道心稳固、不受迷惑的便被他关押在弱水之底。
他与八戒一路厮杀过去,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营救出了众人。
南极仙翁拄着杖,叹道:“我等功法被禁, 如何过这弱水?”
这水鹅毛不浮, 即使是神仙, 用不得法术与宝贝, 出了河底水牢同样是个死。
殷夫人牵着女儿站在观音菩萨身旁,不教她扯玉净瓶里的柳叶,“大帝可有什么章程?”
真武大帝凝眉瞧菩萨的净瓶,“这禁制一时也解不得,不知菩萨的宝瓶能不能装得人?”
若是能装,他把众人吸进去,放在怀中带出去也就罢了。
观音大士苦笑一声,“我这瓶儿可不比老君那阴阳二气瓶。”
八戒一钯筑在牢底, 见那铺地的玄石纹丝不动, 摇头道:“也没法把整个水牢都挖下来。”
众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却见五庄观的地仙之祖与世同君飘摇而来。
“大仙。”福禄寿三星面露喜色, 忙上前见礼。
他们与镇元子算是老交情,知道他袖里乾坤的本事。
镇元子果然是为营救众人而来。他朝大帝与菩萨点头致意,又轻瞥一眼八戒,朝众人道声“得罪”,便挥袖把牢中近千人全数收入袖中。
八戒昔年吃过这袖子的苦头, 方才被他一瞟,心里还有些发毛,忙拉着大帝的袖子往外走。
真武大帝最烦八戒扯自己衣裳,当着镇元子却不好落他面子,只得绷着脸随他牵着。
“劳大仙往武当山走一趟。”
真武大帝镇压北方,做事雷厉风行不留余地,北方境内一贯安泰,没有妖魔敢触九天荡魔祖师的霉头。
武当山是他道场,更不会有一丝邪祟。
镇元子有些忧心悟空,却也不能置袖中诸人不顾,脚下云头便愈加的快。
悟净的伤已包扎好,正白着脸在殿中徘徊,见他们三人下降忙快步迎出来。
镇元子挥袖放了诸人出来,菩萨扶正头冠,彼此问过安好,各松了一口气。
自得道以后,他们已许久不曾这样的狼狈过。
有真武大帝留守武当山,镇元子倒不担心他们安危。若是九天荡魔祖师都守不住,多他一个也不过是给敌人喂刀。
镇元子刚要走,忽觉袖子被人一扯。他低头看去,便见李天王家的女娃娃眨巴眼睛,“大仙,你是不是要去灵山?”
“贞英!”
殷夫人一把将孩子抱起,朝镇元子歉意一笑,“这孩子被他父兄惯坏了,大仙莫要见怪。”
镇元子颔首,却见那小女娃挥手蹬腿不安生,一定要从母亲钳制里挣脱,嘴里还糯糯嚷道:“放我下来,我也要去灵山!我要去找三哥!”
“倒是有些三太子的脾性。”观音大士摸摸瓶中杨枝。
哪咤打小就不安份,不知闹出多少风波来,殷夫人可不愿唯一的女儿也长成个混世魔王。
她把女儿双腿抱紧,腾出一只手捂住那喋喋不休的小嘴巴,“家教不严,让各位见笑了。”
李贞英原先能长成什么样的仙子还不好说,但她同哪咤待久了,是铁定不会有父母希望的那种温柔娴静的模样。
她小胳膊小腿挣不开铁臂束缚,眼见镇元子大仙驾了云要走,不由拿牙去咬母亲手指。
殷夫人吃痛,只得松了她嘴,贞英便朝镇元子的背影吼道:“哥哥!带我去!”
“小贞英,我才是你哥哥。”
那肩扛火尖枪、脚蹬风火轮的哪咤冲下云头,稳稳落在小妹面前。
贞英小炮弹一样扎进哪咤怀里,小拳头捏的死紧,“我没有喊他哥哥,他那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