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儿子的名字,贾琏便觉亏欠女儿,便和凤姐商议为大姐儿取名。
凤姐也惦记此事多年,却觉还缺个机缘,只搪塞他不急。
如今拖来拖去倒拖成个心病。
还是迎春道:“大姐儿有福气,不在这名字上头。”
这么多年也等了,左右府里暂没有第二个孙小姐,也不会分不清“大姐儿”是叫谁。
悟空在怡红院等了许久,见黛玉迟迟不回,就知道是女人们又叙上了闲话。
正巧族中有个侄儿贾芸送花来,悟空忙往稻香村去。
黛玉听他说了,便问:“都有些什么花?”
“是两盆白海棠。”
探春喜道:“可巧本月要开社,便结个海棠诗社如何?”
“需得把湘云妹妹也邀来。”李纨又把凤姐袖子拿住,“今儿赶巧你在,小姑子们手头无钱,你做嫂子若是不拿一点出来,可不让你走的。”
凤姐乐得散点钱博小姑们欢心,却不乐意让李纨做好人,两人打起机锋来,悟空忙拉着黛玉跑了。
黛玉跑一段就觉腿酸,忙道:“咱们慢着走,这样不像话。”
紫鹃跟着给姑娘抚背,自己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到底是闺阁小姑娘呢。悟空暗笑一声,握着黛玉的手渡过一缕精气,牵着她慢慢踱步。
本月是探春做社长,便由她写了帖子邀人。等湘云来了,众人作完海棠诗,又好生热闹了两日。
老太太爱热闹,又喜欢湘云脾性,便留她多住两日。
这一日,因王子腾的女儿许定了保宁侯家,凤姐便打发平儿去送贺礼。平儿才从王家回来,见荣国府角门处立着一老一小两个熟人,忙迎上去相认。
刘姥姥脚边还放着背来的两大袋子瓜果蔬菜,远远见了平儿,口里忙叫:“平儿姑娘!”
“真是姥姥!”平儿讶异地将她上下一瞧,又看一旁的小男孩,“这是板儿吧,都这么大了?”
刘姥姥亲热道:“正是咱们祖孙俩。因着奶奶上回接济,如今家里日子好了,也赁了田地,姑娘看这口袋里,全是自家地里出的。”
平儿低头一看,果真个个水灵青翠,品相比着厨房里采买来的分毫不差,忙道:“姥姥这也太客气了,竟驮了这样多来。”
刘姥姥缩缩手,忍着没张口。
还是板儿道:“姥姥每年都送,只是周大娘不在,看门的不给咱们进去。”
平儿一怔,才记起这个“周大娘”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自琏二奶奶和几位太太发魔怔,这个周瑞家的已没了三四年……
“我们奶奶还常念叨姥姥。周大娘开恩放出去了,姥姥下回再来,只管报我的名字。”
凤姐如今一味要做好事,这个刘姥姥也是知道感恩的人,平儿便做主领了两人进去。
凤姐果然高兴,忙拉着她叙话,又叫平儿上果子给板儿吃。
板儿如今也在村里私塾念书,跟头一回那鼻涕直流的小泥蛋比起来,倒清秀不少。
凤姐逗他说了两句,见他对答起来似模似样的,便笑道:“果然还是要读书,将来板儿考中做了官,姥姥家就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刘姥姥笑得合不拢嘴,“奶奶是贵人,得奶奶这一句话,他就是考不中,也和村里那些小子不一样了。”
她们说得热闹,大姐儿午睡起来,听说母亲来了客人,忙换了衣裳出来见客。
“这是……”
刘姥姥见个金贵小女孩进来,对着凤姐叫妈,又呼自己作姥姥,忙道:“哎呀,这是公府里的千金小姐,我这乡下婆子可不敢当这一句。”
“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
凤姐揽过女儿来给她瞧,刘姥姥从没见过这样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喜得什么似的,嘴里不停念佛。
她是乡下老婆子,说出的夸奖粗俗直白,却正合凤姐心意。
她见刘姥姥这样喜欢大姐儿,忽的心底一动。女儿的名字,说不得就应在了刘姥姥身上。
想定了主意,凤姐也不啰嗦,直接就道:“她长到这么大,还不曾有个正经名字。姥姥看着我这女儿好,你老是长寿有福的人,不若赐个字给她。”
刘姥姥一听就要推辞。
她在乡下也算个有名望的老婆子,东家嫁女、西家娶妇,总能请她去吃一杯酒。但放到贵人面前却不经看,又没读过诗书,取个花儿、妮儿的名字,岂不招了二奶奶不悦?
但凤姐眼神恳切,又不像是戏弄她的样子,刘姥姥话到嘴边一转,问道:“不知大姑娘生在什么时候,可有什么忌讳的?”
大姐儿生在乞巧节,也是凤姐的一个忌讳。她说给刘姥姥知道,又叹一口气,“就因生在这时节,她打小就三灾八难不停歇。我和他父亲多年就她一个,生怕她有个好歹,跟着操碎了心。”
刘姥姥虽粗俗,但大俗却反能成大雅,她当即道:“那就叫巧姐儿。”
凤姐果然说话算数,立刻传令下去,往后全改口叫巧姐儿。
她如今儿女成双,万事不求,一心搭桥铺路广结善缘,当即要把刘姥姥引给老太太。
老太太见她偌大年纪,说话也诙谐,果然很是喜欢。
刘姥姥有心俯就,也不介意扮丑逗趣,姑娘们在一旁瞧着,全笑得直打跌。
黛玉先前见过封夫人落魄穷苦的模样,如今再看刘姥姥,就有些笑中带泪的意味。
和这些真正的疾苦相较,女儿们闺阁里的一点忧思牢骚,便不算什么了。
悟空瞧她若有所悟,道心悄然种下,不由欣喜。再看刘姥姥时,便又多了一分好感,抬手给那刘板儿添上一点福泽。
刘姥姥自己是长寿心宽之人,于她已加无可加,福荫在外孙身上也算合宜。况且这个刘板儿,还和凤姐家的小丫头有段姻缘。
国丧里不能饮酒,悄悄开个小宴却也使得。老太太吩咐了厨房好生收拾一桌菜出来,捡着刘姥姥带来的果蔬,把那能用上的都用上,也让她尝尝富贵人家的菜色。
刘姥姥不曾吃过这样的金颗玉粒,每一口都嚼到无味才咽下去,深觉今日是个大造化。
老太太还未尽兴,又令已清茶代酒,行起酒令。刘姥姥粗鄙,倒也是个趣人,惹起许多笑话,逗得满堂主子奴婢合不拢嘴地哄笑。
“老亲家,你今日奔波,又与我们说了这一通话,想是累了?”贾母携着刘姥姥的手,笑道:“咱们府里旁的没有,屋舍还有几件,望你不要嫌弃,略在咱们府里住上两日。”
这时节家里倒不大忙,刘姥姥见贾母真心挽留,也有心见识一番,自然没有不肯的。
凤姐便精心安排了房舍,又打点一应用具、衣衫,亲自领她祖孙两人去看。
刘姥姥初回见凤姐时,只觉是威风凌厉更多,这回再见,却更有三分慈悲良善。也不知是上回匆匆相见,未窥全貌,还是这奶奶得了什么点拨。
刘姥姥带着板儿安置了,姑娘们却聚在一处说话,提起她来,都要揉肠子。
“你一向是最伶俐刁钻的,总想着你该有妙句来说她,怎么反一直不张口?”湘云一拉黛玉袖子,笑得腮帮子发酸。
“你若问,我这里也有,”黛玉低头搅帕子,“譬如她说‘吃个母猪不抬头’呢,只唤个‘母蝗虫’又如何?但咱们是不识疾苦的,这样红口白牙地打趣人家穷苦人,未免刻薄。”
姊妹们不料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忙拿帕子掩了口,再不笑了。
“咱们自小长在这府里,出门也少,倒真没见识过农人耕耘之景。”
迎春想一想,只想起白乐天“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之句。
湘云倒是跟着叔父外任过,但她是女眷,除了沿途偷偷揭个帘子,多一点也没有了。
探春便道:“咱们这些人里头,只有宝玉能去外头。若是想知道,只管找他来说吧。”
这民间的疾苦,公侯家的小姐哪里能知道。悟空听问,便把西行路上所见糅合此朝民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
听他说到卖儿卖女,惜春便问入画,“你可也是这样来的?”
“姑娘想岔了,我是府里的世奴。”
入画想一想,说了几个不近身的杂役小丫鬟,“她们倒是外头来的。仿佛是遇到荒年,卖到了牙行里,教得规矩了才能往咱们这送选。”
这里头就是凤姐管控挑拣的了。
姑娘们每月二两月俸尚觉不凑手,刘姥姥一家五口一年的花用才二十两,贵的极贵、贱的极贱,当真天壤之别。
第二日刘姥姥再见这些王孙小姐,便觉出她们比昨日更敬重自己一些,虽还是一样说笑,到底意思不同。
她是心宽之人,也不深究这里头的缘由,还是一味在老太太跟前逗趣。
住到第三日,刘姥姥想着园也游了,饭也吃过几遭,惦记家里女儿女婿忙不过来,便说要家去。
凤姐思量着老太太也过了新鲜劲,再留反而不美,便也允了。她一面打发人带刘姥姥去辞别老太太,一面领着平儿给刘姥姥收拾东西。
平儿见她出了银子又张罗衣裳,便取笑道:“奶奶如今比那菩萨座下的散财童子,也不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