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蹲蹲身子就要退出去,邢夫人忽又道:“你每日多去林丫头那坐坐,眼招子放亮一些。人家眼见着就要有大造化, 你哄住了她, 她手指头里漏一点,也够你吃半年。”
她这话说的难堪露骨, 司棋皱起眉头,怕伤了姑娘面子,反疏远了林姑娘。
谁知迎春只垂着头,轻轻应了。
小丫头打起帘子,司棋跟着姑娘走两步, 又回身对邢夫人道:“太太,我伺候不当心,一时失落了姑娘的帕子。还请太太帮着问一问,别被哪个腌臜人捡去了。”
迎春心底一叹,果然听邢夫人重重放下茶盏,冷哼道:“你竟是个死人不成?连个手帕子都看不住!如今求到我这里,却又哪处给你寻去?”
“那上头不曾落什么名字,只普通的兰蕙花样,不值什么,母亲不必费心。”
邢夫人这才满意了,看一眼司棋,哼道:“退下吧。”
两人相携往园子里走,见道上薄薄落了一层雪花,司棋便替迎春盯着脚下。
“姑娘何苦把那银子全给太太,”司棋止不住地犯愁,“眼见天寒了,姑娘又住在水上,倘若要添置些什么,没有银钱,谁理会咱们?”
“往年也是这样过的,有什么过不得?”
司棋跺跺脚,“这怎么一样?姑娘如今已是大姑娘了,总要打扮打扮,再有大姐儿跟着姑娘们读书识字,咱们又添了笔墨的耗费……”
堂堂国公府的千金,谁能想到竟囊中羞涩成这样。
“往年老太太、太太们赏的首饰头面,挑那不打眼的拿去换几两银子使,也不碍什么。”
迎春得过且过惯了,司棋却是爆烈脾性,当即反问道:“姑娘的首饰头面而今还剩多少?咱们当了的倒是小头,大的全被那起子人偷摸走了!”
这里头尤以迎春奶母最是猖狂,打量着姑娘面软心善,行事越发没个顾忌。主子屋里的好东西,但凡让她知道了,总能寻着法儿摸走。
迎春便叹气,“她们一时半会不凑手,拿去周转也是有的,总还会再送回来。”
司棋见不得她如此,正要说话,忽见紫鹃扶着林姑娘过来,忙住了口。
“二姐姐。”
黛玉见她二人脸色不对,便笑道:“怎么在这风口上站着,仔细冻着。”
迎春温柔浅笑,和她联袂而行,“说着话就站住了脚,倒不觉得冷。妹妹怎么往这边来,可是寻太太有什么事?”
“我是特来寻二姐姐的。”
黛玉回首去看紫鹃,紫鹃自袖里取出一条帕子递过去。迎春认出正是自己遗失那条,忙像黛玉道谢。
“当不得谢。是我院子里小丫头拾着了,被雪雁看见,认出这帕子是二姐姐的。”
迎春低头捻着帕子,想起方才邢夫人的态度,再看黛玉这般殷切,心中滋味莫名。
黛玉见她眉间隐有悒郁之色,忙道:“我家里梅花开得正好,正预备明日邀姊妹们一道赏花,二姐姐可得空?”
迎春掩唇轻笑:“林妹妹这话倒是说过数次,咱们却从没上过妹妹家的门。”
黛玉红了脸,“之前京里闹哄哄的,父亲嘱咐我在外祖家不要轻易走动,这才耽搁下了。”
林如海是扳倒忠顺王一系的主力,他谨慎惯了,便怕有那漏网的贼子伺机报复。他出入都有人护卫,女儿是闺阁弱柳,却不能出丝毫差错。
迎春不过揶揄一句,见她如此说了,便笑道:“咱们一道去告诉四妹妹,她一定很欢喜。”
一时惜春探春全告诉了,黛玉又借着秋爽斋的笔墨给湘云下了帖子。
探春问:“姑父在金陵公干,咱们上门去,可有些不妥当?”
林家没有主母,黛玉自己又是个年轻小姐,这宴总觉有些不妥当。
“三妹妹放心吧,我们府上有那统管后院的嬷嬷,总能给咱们料理妥当。”
听黛玉这样说,惜春忙列了一串的姑苏小点,“林姐姐明日可一定要她做来我吃!”
黛玉一点她额头,“真是个贪吃虫儿。”
姊妹们说的热闹,却没人记得提一嘴“宝玉也去”,悟空坐在梁上急的抓心挠肝,瞧那下头笑靥如花的黛玉磨磨牙。
干脆闪身到那院外,拍门径直走进秋爽斋。
“姐妹们聊些什么,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黛玉眼一转,说道:“说你开春下金陵,能不能中榜。”
悟空见她笑的促狭,自己也觉高兴,便道:“人家打小就勤学苦读,我却是个半路出家的,心里正惴惴呢。”
黛玉瞧他神情不似作伪,心底一动,“平常心去考便是,也不是非要考中头名……”
悟空眨眨眼睛,“我心里没底,倒不如明日跟姊妹们一道去妹妹府上。你们只管赏花看雪,我在书房里瞧瞧经史文章。”
“我说这猴儿弄鬼呢!”黛玉啐他一口,红着脸向三春道:“往日里问他读书的事,从来成竹在胸,今日竟转了性……”
“必然是外头听着咱们说话了。”探春摇摇头,笑道:“林姐姐是东道主,你惹恼了她,这席可吃不上了。”
“我是姑父正经收入门下的弟子,便是林妹妹师兄。”悟空倒头头是道:“师兄登门,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黛玉横他一眼,“我四岁就由父亲开了蒙,真论起来,你是哪门子的师兄?”
他两人拌嘴,三春只在一旁看热闹,还是黛玉被看的羞了,这才住了口。
晚间到老太太处吃饭,黛玉说起赏花之事,贾母便问:“宝玉也去?”
“去去去!”悟空忙道:“姊妹们不大出门,我护送着才放心。”
贾母点点头,“你姑父不在京里,琏儿又伤着,姐妹们就托给你照应。”
黛玉原就是捉弄他,如今外祖母开口,更没有不允的道理。
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姑娘们穿戴妥当,先去上房和老太太请了安,一道用过早膳,便由悟空领着人护送去林府。
方婆子殷勤地把人请到黛玉院里,屋内早有热茶细点备下。
等姑娘暂做修整,她才笑道:“依着大姐儿的意思,今儿午饭摆在暖阁里头。咱们府上的厨子,各系菜色都能做上两道。那食单上列的名目都得了,只看看可还有什么临时想吃的,若是不曾备料,还得尽早去采买。”
三春都有些羞涩拘谨,黛玉便道:“还有个史姑娘未到,她不大爱清淡素食,便多备几样肉食吧。”
方婆子记下了,又笑道:“宝二爷还在书房里喝茶,是另给他备一桌,还是和姑娘们一处呢?”
三春听了都去瞧黛玉,只见她淡淡颔首,说道:“都在一处。”
惜春先咧嘴笑了,“劳妈妈去把二哥哥请来。”
方婆子笑吟吟去了,先把姑娘的话吩咐下去,这才亲自去请悟空。
探春喝一口羊乳红枣茶,抬眼见两个大丫鬟模样的女子忙着给手炉添炭芯子,再瞧黛玉这屋内雅致又不失华贵的陈设,心底微微一酸。
“尝尝这个。”
探春面前多出一碟杏仁酥,黛玉巧笑嫣然:“这还是照着你上回说那方子做的呢。”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探春垂眸一笑,把心底那点自怜散去。
“史姑娘来了。”
外头打起绣帘,吹进屋里一缕寒风,很快又被热气蒸暖。
湘云自个儿解了披风递给翠缕,凑到桌边笑问:“吃些什么好东西呢,快给我也尝尝!”
黛玉笑她:“外祖母总说你在家里学规矩,怎么瞧着还和以前一样。”
提起这个湘云就皱起了脸,恶狠狠往嘴里塞个糕饼,“那竟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她口没遮拦惯了,迎春却还是道:“咱们跟前你说说就罢了,可不要在哪里都这样瞎说……”
不然让忠靖侯、保龄侯两位夫人听见了,又该怎么想呢?
湘云摆摆手,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等方婆子请了悟空来,青鸢朱鹤见外男进姑娘闺房,就有些欲言又止。
雪雁紫鹃领着司棋侍书等人在偏房说话,听见悟空的声音,相视挤挤眼睛。
司棋各打一下,问:“你们俩做什么眉眼官司?”
雪雁压低了声,对她们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我们姑娘原先在姑苏时,太太正经配了四个大丫头伺候。除了我是伴着姑娘读书、又一起到了你们府上,另三个都留在了扬州家里。”
“老爷进京时,有一个大了,就随她回家自去婚配。剩下两个,如今还照旧留在姑娘院里。”
侍书道:“进门时倒是瞧见了,我还疑心哪里冒出这么两个人。”
“她两个被嬷嬷教养的很是古板,这会子瞧见宝二爷,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子。”紫鹃说着又叹道:“若不是姑娘自家府上,传出去也确实不好。”
司棋天生反骨,当即冷笑道:“爷们姑娘打小一处长大的,又不是黑灯瞎火独自两个在一处,怎么竟连吃酒喝茶都不能了?照我说,疑心的人才是那最龌蹉混账的。”
紫鹃素知她的脾性,便叹道:“你这张嘴啊,也就二姑娘能容你。”
“容不容的,待我大了,总是要散的。”司棋想起迎春的性子就直摇头,“我出去前,定要把姑娘房里那起子奸人都收拾服帖了,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