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坐在檐上看她似有悔意,想着黛玉连日郁结,待自己也生疏了,便冷哼一声,由着她焚香祷告。
等那香案上点起袅袅檀香,元春摒退宫人,恭敬地跪在蒲团上:“信女愚笨,妄自轻信谗言,轻侮了家里贵客,辜负仙尊扶持深恩。还请仙尊宽宏慈悲,允信女一个改过的机会……”
她说罢便叩头在地,久久不肯起来。
思量着她腹中那条性命,悟空轻轻抬手在她腰间打个佛印,悠悠然回荣国府找黛玉吃晚饭。
抱琴苦劝了一夜不见元春起身,想去求见天子又没人卖情面放行。忧心忡忡间也顾不得太多,只能陪着她一块跪着。
等悟空好容易哄着黛玉给他一个笑脸,正高兴地手舞足蹈,才记起还有贾元春这么个人。
等黛玉午间小憩,悟空这才往凤藻宫去。
见贾元春仍跪在香案前念念祝祷,一身衣衫被汗浸透,这才道:“你既知错,便及时弥补。如若再犯,可不只是这般小惩大诫。”
元春闻言苦笑一声。夺去了帝王恩宠,她所拥有的一切顷刻就化为乌有,却仅仅只是“小惩”。
“你那红绳的影响,我已削去五成。”悟空想起她送黛玉那破念珠就来气,“皇帝小儿那边如何笼络,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元春愕然,却不敢提出异议。
她靠着仙家神通一步登天,连皇后都不看在眼里,不知树敌多少。如今禁了足,皇帝的爱意又减弱一半,她该拿什么手段翻身……
元春心底焦急慌乱,不知悟空正是此意。
为了贾家不倒,他也不会放着贾元春去死,但又不能让她太过顺遂,忘了自己姓什么。
如今她有了事做,便没有空闲回娘家指点江山。
自觉如今越发熟谙人间算计,悟空美滋滋往荣国府飞去。
元春老实禁足了一个月,终究还是借着肚子把天子请来凤藻宫。也不知她怎么运作,倒真的解了禁。
虽荣宠比之从前落了一大截,却还是稳稳压在旁人头上。
等贾母进宫给她请安,一打眼便觉元春有了变化。
宫闱之事不好探问,贾母旁敲侧击道:“娘娘可是遇着了什么烦心事?”
元春端着笑,心底却生了酸意。母亲虽说爱她,却只管操心宝玉婚事。眼见着她好,就只当她这宫里当真花团锦簇的,何曾像祖母这般殷殷关切过……
贾母在她面上瞧出端倪,便轻轻拉了她手,低声道:“老身这一把年纪倒经过许多事,娘娘若是有什么事儿想不通,只管让抱琴给家里带话。”
元春强笑一声,拍拍她手,“陛下仁慈怜爱,本宫一切都好。只是家中事物,还请老太君看顾。”
贾母一怔,又听她道:“家里宝玉聪慧俊俏,却仍该以读书科举为要务,不可懈怠。再有那林家表妹……”
贾母心底一咯噔,怕她给黛玉乱点姻缘,忙道:“如海将要进京来,万事还需她父亲做主才是。”
元春微微一笑,安抚道:“老太君想岔了,本宫只是爱重林妹妹人品,私心想与宝玉凑个良配。”
若当真如此,那端午的节礼倒是万分古怪。贾母凝眉望一眼抱琴,默然不语。
等到了时辰,宫人催促贾母出宫。元春命抱琴相送,呆呆望着老祖母蹒跚而去。
“娘娘月前触怒龙颜,嘱咐家里约束着行事,也少往宫里走动。”
抱琴不敢多说,贾母却已听得明白。
恐怕也是这番跌了跟头,才有了那份稳重。更知道了林家的好处,狠心舍弃了王氏的脸面,对黛玉投来青眼。
贾母想着就叹了口气,登上贾府的车架,由贾赦贾琏护送着回荣国府。
与王氏这番斗法,虽是赢了,却有些没滋没味。老太太很是消沉了一日,见黛玉孺慕纯孝,才略觉安慰。
渐渐入了暑,姑娘们已尽数搬进大观园,每日一处教导大姐儿。
这一日午间,因天气越发热了,便约在荇叶渚相聚。
黛玉午睡起有些恹恹,见探春手把手教大姐儿写字,自寻了钓竿在一旁垂钓醒神。
悟空偷着凑过去吓她,却见她猛地转头来,反把自己惊了一跳,惹起一串娇笑。
“说你呆,可见从不曾冤枉了。”黛玉笑的肚痛,见他似还不解,便一指湖面,“可不看的清清楚楚?”
悟空本就是逗她,见她高兴也不计较谁吓着谁,与她坐在一处等鱼儿咬钩。
黛玉本是打发闲时,见他来,反起了好胜之意。有心钓两尾夸耀,却总没有鱼来,不由道:“可见我与这鱼儿没有缘法。”
“与它们要什么缘法。”悟空帮她收了竿,扶着人站起往亭子里去。
大姐儿写得累了正在歇手,探春帮她擦了汗,朝悟空道:“你房里那些好吃的,我们吃不着便罢了。今日大姐儿在,你这个做叔叔的,可不能糊弄过去。”
黛玉掩唇道:“不单要吃好,还要吃个意趣才成。”
悟空见她们联起手来,便笑道:“这时节的野趣,也只有这一池荷花莲蓬了。”
探春迟疑道:“大嫂子管家正忙乱,这会子去找她要船,岂不是忙中添乱……”
宝钗也觉不妥,正要劝,却听他道:“哪里要用船。”
黛玉见悟空去拿那钓竿,猜到他用意,捂嘴笑道:“上次耍了通枪棒,如今竟仿佛练家子了。”
悟空嘿嘿笑一声,拿竿站在桥边往那荷花丛里甩线。那纶线果然绕在一朵荷花茎上,一拉就断,被钓钩挂着拉到岸上。
探春忙伸手去解,见那花朵粉白艳红煞是好看,便道:“再多钓几朵,莲蓬也钓几个来玩。”
悟空依言钓了来,让丫鬟们各拿几个送去厨房折腾,再递给黛玉一朵未开的青色菡萏。
黛玉接过,又挑了一朵半开的粉荷交给紫鹃,“拿去给雪雁,放到那个白瓷美人耸肩瓶里养起来。”
一时厨房送来几盏荷叶莲蓬做的甜汤,碧绿绿倒很有几分凉意。黛玉喂了大姐儿一勺,见她喜欢,这才放手让她自己吃去。
等散了暑气,轮到黛玉给大姐儿讲诗,却见鸳鸯匆匆走来。
鸳鸯对姑娘们行个礼,拉了黛玉笑道:“老太太正找姑娘呢,林姑爷派人来了!”
黛玉一怔:“父亲竟没先同我说……”
来的却是贾敏的陪房方婆子,正在贾母房里叙话。说到贾敏病逝,两人对坐垂泪。
“敏儿福薄,陪着如海在各处熬,眼见着姑爷高升了,却享不到一天的清福,年纪轻轻……”
方婆子跟着长吁短叹一阵,还是宽慰她道:“姑爷待咱们姑娘倒是实心。姑娘去了,扬州城里那等着他续弦的不知凡几,又是各家送的瘦马,又是上官保媒拉纤……姑爷一概不理,只守着姐儿抹泪。”
贾母鼻子一酸,想着黛玉就觉心疼:“她刚来府里,瘦瘦小小那一团,病猫子似的,我不知怎么怨姑爷不上心。如今听你这样说,倒是冤枉了如海。”
“哪能不上心呢!”方婆子给她细说从前黛玉在家的琐事:“姐儿自生来就捧在姑爷掌上,深怕她受一点委屈。等大了又亲自给她开蒙,见姐儿聪慧有灵气,连那塾师都请了从前考过科举、做过官的来。念的四书五经同那要考官的举人老爷一般无二。”
贾母这才笑了,道:“我知道他,还与咱们府上同宗,现在顺天府做官。”
她们贾家的家学里,贾代儒还只是个老秀才。姑爷倒是大手笔,请了那贾雨村一个举子出身的教导女儿。
一时黛玉来了,方婆子上去就要行礼,好歹被老太太让鸳鸯抱住了。
“姐儿如今出落的越发好了。”方婆子不敢当着黛玉哭,便笑道:“等老爷来见了,不知道怎么谢老泰水呢。”
黛玉红了眼眶,忙问:“可定了何时进京?”
“等交接完,大抵不到入秋,姐儿就能见着了。”
黛玉偎依着外祖母,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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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那方婆子倒不是独自来的,还有两个外管事领命先在京中置办房舍田地。
贾母便叫了贾琏来,嘱咐道:“你姑父要调回京里来,派了人来买房置地。他们久居扬州不晓得京里物价,你帮衬着他们办好了,老祖宗有东西赏你。”
贾琏一迭声应下了,自去和那几个管事说话。
那头李纨登记了林家随船送来的东西,拿着账册子给贾母看,又道:“林姑父若是回京来,林妹妹可是要回家去住了?这潇湘馆妹妹才住,若是又要家去,倒让人怪舍不得。”
贾母按着礼单沉吟,“林家没个长辈教养她,总还是要在咱们府里住着的。”
李纨迟疑道:“姑父得了圣上青眼,未必不会求皇上赐下宫里的人帮着教养……”
“把个好好的姑娘教成木头墩子,张口闭口规矩体统。”贾母嗤笑一声,摆摆手,“如海不是那样迂腐的人。”
他若是,也不会给玉儿请贾雨村教书了。
不过这也给贾母提了个醒。她对鸳鸯道:“去看看宝玉在哪里,叫他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