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才缓过气来,笑道,“她原比别人都标致伶俐些,未免不安静,咱们却不必与她多较真,平白多生口角,叫人看见,有什么意思呢。”
麝月微微一笑,只道:“我看着你自打去年起,这身子骨就虚劳了起来,往常你服侍这位小爷,何曾这般气喘过?我劝你趁早请大夫进来看一看,认真医治医治,吃几服药好生调养了是正经!你才多大年纪,倘或不精心做下个病根可不冤得慌?”
袭人一愣,笑道:“我多谢你记挂,快别替我操心了。这小爷也快醒了,只怕醒来口渴,他早起叫沏了一碗枫露茶,那茶这会子只怕上色了,你从外面端过来预备着。”
待麝月出去了,袭人才低下头,脸上显出愁容来:她自己身子不好,她心里头最知道缘故的,可就因太知道这里头的病根儿,才不敢叫大夫进来给看。
却原来这袭人虽比贾宝玉大上几岁,可终究年纪尚小,她当日故意逗引贾宝玉,半推半就与宝玉成了好事,却双双埋下了祸根。不说贾宝玉因出精太早亏了底子,其实这袭人的身量也并未长成,若只那一次还好,慢慢也能补回来。可偏生两人得了趣儿,频频有此事,后头袭人更需用这手段笼络辖制宝玉,这泥潭便越陷越深,底里的精气便越发外泄了。故而,现如今袭人虽常装病惹贾宝玉怜惜,可实际上十次里足能有五六次她是真不舒坦。况且成日这般盘算伎俩,又耗损了心神,雪上加霜,袭人的身体更不中用了。
袭人家去时偷偷叫走方的郎中看过,那郎中意味深长里带着不尊重的神态言语,叫袭人再不敢轻易求医,只能这么硬撑着。幸好平日上房和正院里常送来补汤给宝玉,袭人时不时跟着吃半碗,这才能支持下去。
从去年尾巴上到如今,实在是生了太多事端,袭人分明觉察到太太那边态度越发不可捉摸,看宝玉也越来越严密,她心里头实在不愿意再出什么事,只想着太太平平地赶紧把这背运的一年过去,也好罢了。
谁知总是事与愿违,宝玉醒来后就有些不大清明,迟迟缓缓的,跟先前因惊吓一事郁郁低落还不同。
袭人吓得一夜不曾合眼,次日起来见他仍旧这般,也不敢瞒着,慌忙去报给了贾母和王夫人知道。
却说昨日仍旧请了王太医给宝玉诊治,王太医虽说头上的包和这一时闭气晕厥不打紧,可王夫人记挂着别的症候,特特私底下问询王太医。王太医见躲不过,只得把“……兴许是小爷不知事,私下里直接用了些淫羊藿、巴戟天一类烈性补阳的药草……阳气骤起,更亏虚底子……”这些话隔着帐幔一一说了,王夫人如闻晴天霹雳,登时头昏眼花的,大悲之后复又大怒:宝玉虽有时候胡闹些,但最是个心里单纯的孩子,从哪里知道这些个东西去?况且看他的样子分明已是信了老太太诌出来的话,就更没有理由去吃这害人的药材了。一来二去,定然是有人给他吃的,保不齐就是老爷的姨娘生了坏心思,或者他贴身的丫头了。
王夫人辗转反侧,直至五更天才勉强迷糊过去,东边天才微微亮,就有宝玉房里的丫头找急忙慌地来求救了。王夫人只觉头痛欲裂,扶着金钏儿的手都打颤。
贾母淌眼抹泪的,一时又吩咐朱绣:“好孩子,他往常倒喜欢你的手艺。你把你拿手的都做来给他吃。”这是生怕贾宝玉茶饭不思的,将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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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近日茶饭无心,起坐恍惚,盖因请来了多少大夫,宝玉那里都不能大好。挨了十来日,这宝玉虽仍有些怔怔的,不大言语,但外头看着这哥儿不过是安静些,王夫人这才宽慰些。不料这日晚上,王夫人都歇下了,忽有人报:“老爷往这边来了。”
这贾政少年时也曾诗酒放诞,与王夫人新婚燕尔时夫妻俩也很有过一段好时光,可随着贾政越来越道学,王夫人年轻时响快和美貌都变作了古板朽木——贾政虽持身日正,可心里头还是喜欢娇俏风趣的女子的,偏生王夫人腹内几无墨水,又一味像丈夫看齐,正经的厉害。待贾珠一病亡故,夫妻之间更添裂痕,王夫人吃斋念佛越发像个佛爷了。于是叫还留有些儿‘天性诗酒风流’的贾政连一丁点儿的感情都没了,两人只余丈夫嫡妻的那一点体面,相敬如宾。从纳小柳姨娘算起,贾政可是好几年没有夜里进过王夫人的屋门了,有事商量也都是白日里过来,议定了事情起身就走。
金钏儿笑道:“我给太太重新梳头罢,六月里宝二爷孝敬了些脂粉还没动呢,我也给太太拿来?”
彩云却道:“老爷这会子过来,太太想想,是有什么事了?”
王夫人虽知彩云才是明白人,可这话听着却极刺耳,十分的喜意登时去了一半,挥退金钏儿,只将外衣穿上:“再去点两盏灯来,把熏笼弄旺些,金钏儿去沏好祁门红来给老爷。”
贾政进来,王夫人忙站起来,一面上前亲自给他脱御寒斗篷,一面另金钏儿快快捧茶来。
贾政在东面坐下,王夫人在西边下首归座。贾政看她兀自规矩端重,何况这房里不是绿的就是蓝青,还都是半旧的靠背坐褥,暗沉沉乌突突的,心下越发没意趣儿,当下道:“不忙,原是族学里老太爷求到我那里去,说是他孙子把宝玉冲撞了,叫老太太很不高兴。原是他家孩子有病在身的缘故,才不小心冒犯了宝玉。如今那孩子病的厉害,他不敢来求府里,只得告诉我知道。你叫人秤二两人参给他,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给宝玉积福积德了。”
这话叫王夫人也忍不得,赔笑道:“宝玉因着他冲撞了,到如今还没好呢,老太太心疼的什么似的,抱着哭了好几回,只说要打上门去,我们强劝着才没闹开了。咱们没同他们计较就已是好的了,怎的还有脸面求上老爷呢?叫老太太知道了还能有好儿。”
贾政阴了脸,沉声道:“老太太疼那孽障,那孽障就不知好歹起来,再休拿老太太说这些!”
这哪里是说宝玉不知好歹,分明是告诫自己别不知好歹拿老太太说事,王夫人委屈又气愤,眼里就带出泪花儿来:“我白操半辈子的心,如今只宝玉一个,他若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样呢?”
贾政本只有三分气,此时越已膨到了五分,因冷笑道:“那孽障因何病,又为什么到如今还不好?难道我就不知道了。我刚刚托付老太爷,请他紧着些宝玉的功课,那边才叫他过去劝诫,怎么就那么巧,立刻被冲撞病了!我体谅老太太年老,怕她老人家不自在,因此不肯深管,如今倒越发纵着这孽障的性子了!你只告诉他,叫他快快好起来,尽早的去学里,不然可仔细他的皮!”
看一眼王夫人又道:“那孽障读书上进尚且要倚仗学里太爷呢,你好好估量罢。若是使得,赶快命人送些人参、肉桂之类的补药到前头去,我叫琏儿这不长进的亲自给人家送去!”
说罢,拂袖便走,彩云拿着斗篷在后头,贾政的小幺儿接过去,贾政早已出了院子,看方向是往赵姨娘那边去了。
二老爷这做派把二太太气个倒仰,几乎一夜不能平复,次日一早叫来王熙凤,命凤姐秤二两人参,并其余一些补药给贾瑞。
王熙凤回说:“那里还有呢,新进的都替老太太和宝兄弟配了药,况且老太太都发话说他家来人只管打出去,咱们还拿人参给他!”
王夫人眉心紧皱,一手支着额头,没好气道:“他爷爷是族里的宗老,仗着辈分,又管着家学,不知在老爷跟前说了些什么,老爷昨晚上一顿排揎,叫我能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回房赌气与平儿一说,平儿还未答话,只听外面窗户下头贾琏骂道:“这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戳弄着他家那个老太爷在老爷跟前告了我一状,好个混账东西,我这就奉了老爷的命去探望探望他!”
又进来跟凤姐道:“你往常的厉害都去哪儿了!还真去给他寻摸药材呢,把那萝卜须子包一包也就罢了。”
平儿笑道:“好二爷,您见识的这广,可咱们家里头哪里来的什么萝卜须子呢,有这寻它的功夫,把参须渣末子扫扫给他就完了。”
贾琏果然拿了一包须末子在手里,叫人牵来大青马,要往贾代儒家里去。
贾代儒家里此时正热闹着呢,贾瑞本赖在床榻上偷看那市井间的话本子,正入迷处,忽听见外头有唱经声,忙把书藏在身下,紧闭上眼。
贾代儒这两日忧心孙子,并未去学里,正在堂上想折子的当口儿,家下人来报:“太爷,外头有个破足道人来化斋,说是能治冤业之症。”
贾代儒救孙子心甚切,当下就命请进来,“快请这位菩萨给瑞儿救命。”
家人并不肯信,只是那道人赖着不走才进来通禀,谁知老太爷就信了呢。况且指着道士叫菩萨,若是真有修为的道人,这会儿早就拂袖走了,还指望着就命?
“真人里头请。”说着开了贾瑞的房门,贾瑞已听见了,忙装的奄奄一息道:“菩萨救命!”
那道人也不恼,一不曾把脉面诊,二不曾问因求果,叹了几句事实而非的神叨话,就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叫只照背面不可照正面,说三日管叫贾瑞好了,三日后他来取镜子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