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周瑞家的说来意,紫鹃接过匣子来,黛玉便借着紫鹃的手看了一眼那绢花。是一对桃红色木芙蓉花。
紫鹃笑道:“这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果真别样精致些,怪不得都说什么‘宫样’、‘内造’的好。”
桃月看她一眼,紫鹃才发现黛玉淡淡的,就知自己说话造次了,忙停下嘴来。
杏月就笑问:“是只我们姑娘有,还是各位奶奶姑娘都有呢?”
周瑞家的见黛玉也不站起来,也不发话,心下便有几分恼怒。
“周嫂子,别误会,薛家送了花来,论理,咱们得回礼。只是若单给我们姑娘的,我们姑娘还在孝里,她家送这样鲜亮的花儿来,倒叫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若是都有,这便不奇怪了,薛姨太太一时没想着罢了。”
杏月这话一说出口,周瑞家的便有些讪讪的,怨不得林姑娘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呢。见杏月笑盈盈的等着,只得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一声,仍旧翻书看。
周瑞家的脸越发烧起来了,这送花之事不说还罢了,说起来还是她做的不地道。若是林姑娘嘲讽几句,她还觉得好些,偏生人家也不说你,更下不来台。
杏月笑问:“果真几位姑娘和二位奶奶都有了?”
周瑞家的才想起来,薛家不仅没给珠大奶奶送,连史大姑娘都忘了。珠大奶奶宽厚,又是寡妇,还说的过去,可史大姑娘也是做客的亲戚,落下可不好看了。偏她又住在老太太院里,知道了这宫花的事情,不说薛家如何,反倒骂自己狗眼看人低,送了琏二奶奶四枝,却不给她。
偏琏二奶奶那里又转送给东府小蓉大奶奶,可是补救都难了。
“薛姨太太昨儿出门,许是还不知道史大姑娘来了呢。我这就去回禀,自然少不得史姑娘的。”说去禀告,其实周瑞家的已打定主意,这几日都不上来了。
杏月就忙拦着道:“史大姑娘来了,姊妹们都有,只落下她,虽说这绢花不值什么,可姑娘的脸面金贵,何必叫她过不去呢?反正我家姑娘也戴不得,薛姨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这花儿就送去给史大姑娘罢……”
周瑞家的有些拿不准主意,只道:“这……这不好罢?”
杏月因笑道:“这有什么,既托起了史大姑娘的颜面,又解了周嫂子你的围,这还不好?你若真回去禀报说薛姨太太忘了史大姑娘,只怕薛姨太太再大度,也得恼了嫂子了。”
“那林姑娘这里?”周瑞家的握着盒子,忙问。
“反正姑娘也不戴这个,有没有的什么要紧。”
周瑞家的这才去了。
紫鹃脸上烧红,桃月反倒言语温软的宽慰她。朱绣一边看着,只觉得陈嬷嬷把这几个都调理成精了,看紫鹃这模样,就知道林姑娘的好处和委屈,自来有人往老太太耳边说去。
黛玉倒不大在意的模样。薛家、周瑞家的行事不妥当,不用她自己言语半个字,忠心的丫头就挡了回去。
黛玉只闻香读书,好不自在。
第41章 说大毛
周瑞家的都快走到荣庆堂了, 才反应过来,林家的那个大丫环口口的说“绢花不值什么”,这不光是人家觉得送这礼不合时宜,也是看不上这花的意思罢?
她低头打开匣子看着绢花, 不说还不觉着, 如今细看, 就连她也觉着不过是比街上卖的那几十个大钱一枝的更鲜亮些罢了。抛开什么宫制、锦匣的, 这样大朵的绢花也只小门小户的才肯往头上戴,家里这些姑娘,是再不肯把这个簪到鬓上的。
周瑞家的才暗地里腹诽, 花厅里史湘云就撇嘴道:“挑剩下的才给我。”
这锦匣这么大, 若只两枝花儿, 那里用的着这匣子装, 湘云一眼就明白了, 当着贾宝玉的面儿撒痴使性儿。
周瑞家的只作没听见, 一声儿不言语。贾宝玉见状, 忙在中间儿当好人, 又问宝姐姐如何如何等语,又叫替他和云姑娘请姨太太宝姐姐安。周瑞家的耷拉着眼, 答应着便去了。
史湘云觉着这回来了越发不比从前, 她的嘴向来是厉害的, 摔手大声道:“什么个意思!翠缕, 收拾东西咱们家去!在这里看人家鼻子眼睛的——我再是个贫民的丫头,也犯不着讨人家不要的往头上戴!”
周瑞家的听得真真的,冷笑一声, 人家林家也瞧出来了,偏话说的好听, 哪个像她就作兴起来了。再怎说,只要不是林姑娘那守制的情形,旁人给你送礼来怎都不是错处,说这些话,更显得小家子气了。
眉寿苑里,陈嬷嬷听杏月回禀了宫花的事,脸上的笑就淡一淡,与朱嬷嬷相视一眼,才道:“你们做的虽没错儿,可那位周家的尚且有一层意思,可看出来了没有?”
屋内只杏、桃并两位嬷嬷,两个女孩子一愣,都摇摇头。
“如今就到年下,咱们姑娘虽想要给太太守足二十七个月,可到底是别人家里,按这里的说法,到明年,咱们姑娘就出孝了……”陈嬷嬷点一点,见两丫头仍懵懂,叹口气道:“姑娘出了孝,再想在这院子里躲清静是不能了。现在咱们不大和这府里打交道,出了孝呢?外头的不大清楚咱们姑娘的性情作为,这周家的,正是有探看姑娘行事的意思在里头。若不然,她何必自己出头做这得罪人的事?”
朱嬷嬷也道:“若是搁在那位史大姑娘的身上,周家的这么做是看不起的意思,仗着主子的势,也不怕得罪一个无依靠的姑娘。可在咱们这里,她是不敢的。”
杏月道:“既不敢,又偏做了,这为什么来?”
陈嬷嬷也问:“为什么来?”
“因这是薛家的礼,况且不过是件小事儿,纵然得罪了也能往薛家身上推,咱们能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去质问人家不尊重吗。才说了她有试探的意思!若今儿你们忍着委屈收下了没别的话,那且看罢,用不多久,外头的人就得说咱们姑娘没个刚性,软绵绵的面团似的好欺负!”
杏月、桃月悚然一惊,都说:“怎么就那么坏!”
陈嬷嬷笑叹:“总归是咱们家人口简单,养的你们都忒纯善了些。听话听音儿,个个都不多动脑子想。”
朱嬷嬷就笑:“在哪里都不缺这样的事,尤其是这府里。咱们强势些儿,她们还有个怕头,说话办事的也才在意一点;若是忒驯服了,可不就擎等着带上笼头,欺到头上来了……这两日,上头院里来请,你们只说姑娘要给太太抄经就罢了。”不抻一抻,还真以为没脾性了。
陈嬷嬷笑着附和一句,“那边来请,只把老爷送来的鲜果子盛上一盘子,叫带过去,孝顺老太太。”
林如海打发人送了半船的新鲜果子,有这边常见的苹果、石榴等,也有南边才有的佛手、柚子和猕猴桃等诸多品类。不仅送鲜果孝敬老太太,荣府大小主子都得了,尤其是薛家,特特送去半篓子新鲜猕桃,猕桃性寒,正对薛家姑娘的热毒,只当是回礼罢了。
大户人家的弯弯绕绕再说也说不尽,朱绣听了一耳朵,知道紫鹃给贾母送果子的时候,回说“……给林姑娘没脸儿,杏月圆过去了,林姑娘倒不大放心上,倒是几位管家脸色不大好”。
听这话,朱绣也就丢脑后去,盖因林如海使人在极北老毛子的地界儿,买来一屋子的好毛皮给黛玉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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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没把毛皮都给送来,若果真送来了,只怕都得盯着,剩不下多少。林安家的住在林家宅子里,要把这些清点出来,好生放起来,日后也是几抬好嫁妆。
黛玉拉着朱绣,道:“扬州虽没这里冷,可到了冬日,因着潮湿些,反更难捱了。我想着既有这好皮子,何不给父亲做一身大毛衣裳。”
说着就抿嘴一笑,“父亲惯爱穿的那些大氅,洒脱是洒脱了,只忒冻人了些。”
一屋子都笑了,林老爷是探花郎出身,如今即便上了些年纪,也很有些文人名士超逸的做派。大冬日里,还要与一二老友踏雪寻梅,荡舟垂钓。
菊月就笑:“姑娘还说呢,您这点儿可最像老爷了!什么莳花、候月、赏雪、看鸟、观鱼……”说着就跟朱绣比划,“原在扬州时,老爷带着姑娘在栖灵寺后山上,看一个水洼子看了半晌,我们以为是什么奇景呢,谁知竟真只是个水洼,里头有几尾还没手指粗的野鱼……栖灵寺放生池里多少锦鲤金莲,老爷和姑娘却偏不爱,家去还写诗吟诵,真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黛玉摇头道:“枉你也读了那些诗书,怎还这般俗气,那些锦鲤虽好看,却远不如野鱼儿鲜灵有趣儿。”仍旧拉着朱绣叫出主意。
一时,朱嬷嬷回来,打趣道:“林老爷从北边收罗来这些毛皮,好不容易几千里送去扬州他过了目,再北上送来都中给姑娘。姑娘呢,再做了送去给林老爷……”可见父女两个心里都先想着对方。
林黛玉微红了眼圈儿,心里却是极甜的,自打被外祖母接来,父女两个竟比原来在家里还要亲近。不仅每月都要来往写信,更是吃到用到点什么都赶着打发人送去。林如海越发牵挂怜爱女儿,更不肯胡乱糟践自己的身体,以往通宵达旦的公事是再没有了,谁知事缓则圆,他的处境竟因此好了一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