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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才起身,陪着贾母吃了早饭,就被王夫人使人叫去。湘云生了一宿的气,也没等着宝玉来赔小心哄她,吃完了饭,更是人影也不见了,不禁深恼。
王夫人见了宝玉,先是摩挲亲昵,才叫滚进她怀里的宝玉坐好说话。
“你先生年前回家去了,前儿使人送来信,说家中有事耽搁,今年不能上来了……”
贾宝玉不等说完,就笑道:“先生家事要紧,我和姊妹们一起读书也使得。况且太太知道的,宝姐姐博古通今,我若有不懂的,只管向她请教就完了。”口里这般说,心下却道:不知林妹妹是否也能诗善词,日后大家一处,说些诗词典故,岂不妙哉。
王夫人点点他的额头,道:“你好生温书做些功课是正经,再淘气,小心告诉你老子捶你!”
贾宝玉扭股糖似的不依,王夫人被缠的没法子,儿啊肉啊的一会子才道:“你林家妹妹替你姑妈守孝,她家规矩大,不许你去烦扰!叫我知道了,立刻告诉你老爷,老爷只这一个亲甥女,看他打不打你!”
贾宝玉听说,立时抬头道:“太太这话好没道理。姑妈去了,林妹妹正伤痛,我去了还能帮着排解排解,一家子骨肉,哪儿就烦扰了呢。再有,昨日太太看见了吗,这个妹妹也有一块玉……”
话说的王夫人脸都撂下来,终归不舍得向儿子撒脾气,忍了忍道:“以后休提这些!她那玉是宫廷旧物,和你的全不是一事儿!总之你听话,别去搅她清守,若不然,我立刻告诉你老子,把你迁到前院读书去!往常你珠大哥像你这么大,也早出去了,若把这话说给老太太,想来老太太也是肯的……”连哄带吓,才把他唬住。
贾宝玉听闻王夫人要把他挪到前院去,以后不能和姊妹们一处,反倒只学那些仕途经济,脸都白了,恨不得立刻去向老太太求救。只得连忙答应着不去搅扰黛玉。
及回了他自己屋里,仍恹恹的不痛快,也不去找姊妹玩耍,只仰倒在床上,口里抱怨道:“……是我时运不济,好容易来个神仙般的妹妹,还不得亲近。”很是扼腕的样子。
袭人度其意思,知道是太太那里着手了,面上仍装着不懂,坐上床沿子,解劝道:“你又糊涂了,林姑娘是有孝在身的人,玩乐饮宴都做不得,便是在一处又有什么趣儿。”
见他还是闷闷的,赶忙又道:“你只这一年里头轨则些,待来年她出了孝,自然就好了,到时候姊妹们多少话说不得。再有,老太太虽不叫林姑娘晨昏定省的请安,可林姑娘难道就不来瞧老太太了,她来了,谁还叫你避出去不成?”
这话说得贾宝玉复又欢喜起来,袭人见状,立刻又道:“只你再别提那什么送字送名的事了!还有那个玉!”不待宝玉反驳,赶着又说:“云姑娘、宝姑娘来这久,你也没送过甚表字,叫她们知道了,许得想:我们打小儿长大的情分,还比不上才来的姊妹?再有,哪个大家小姐没个玉啊翠啊的,云姑娘、宝姑娘难道就没有,不过是一时不爱佩戴罢了。先前宝姑娘来时,你发作一回,宝姑娘大度,没计较,可这林姑娘呢。仔细她恼了你,更没意思!”
贾宝玉先还说“宝姐姐、云妹妹不是那样的人”,听到后头,也觉得有理起来。又见袭人言辞恳切,满心都为他虑着,不由得笑起来:“古人云‘云解有情花解语’,我可是得着一朵‘解语花’了。”
袭人不大懂这些辞藻,不过亦能听出宝玉是在撩戏她,不禁脸飞红霞,娇羞的模样把贾宝玉都看呆了去。
晴雯与麝月说笑着走进来,才打断了两人痴望,晴雯笑道:“哟,这是怎的了?两个傻看着,也不说话,叫我们以为屋里没人呢……”
朱绣竖着耳朵,知道那表字一节算是过去了,就不再理会那屋里大小丫头的言语官司,自己往眉寿苑去了。
眉寿苑守门的婆子见是她,忙让,笑道:“绣姑娘快进来,小主子一早就吩咐了,姑娘是自家人,以后不必通报。”
朱绣笑道:“那谢谢妈妈,您忙着。”
眉寿苑三间大正房,两侧又各有两间耳房,这一处是黛玉的住处,宽敞的很。后院游廊曲折,隔着花架草木,假山奇石等做成的一个小花园子,从游廊上过去又有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再往后就是梅鹿竹林。正房的两侧,东西厢房足有二十来件屋子,靠大门这里也有一排倒座房。庭院内粉垣黛瓦,极大的太平缸里养着锦鲤,最妙的是几株枝丫覆盖了小半院子的海棠树,因无人去摘那些海棠果,如今枝丫上挂满了红色小果,实在是美不胜收。
走至正厅门前,正遇上值守的婆子换班,桂月在一旁看着,还道:“茶炉子上有熬好姜枣汤,都喝一碗驱驱寒。”
见朱绣过来,忙来拉她送进屋去暖和,朱绣指指肃立的婆子,桂月笑道:“虽已开春,可外头站久了还是冻得慌,她们尽心尽责的守门户,姑娘也体恤。特意叫一个时辰一轮换,换下来的能歇一个时辰,还能喝口热汤暖暖。”带来的人多,不过两班,足够使得。
朱绣就想起形同虚设的荣府二门,饶是熙凤那样厉害,那些守门的仗着老资格仍旧偷懒耍滑、吃酒赌牌的。
及进厅来,暖煦煦的一丝温香扑面而来,朱绣一闻就知是自己做的黄太史清真香。这味香本是养心宁神的,朱绣调整了香方,加了些川椒、熟艾、茅香,也有避瘟消毒的功效。这房子久不住人,用此香最好。
朱嬷嬷正在厅里,见朱绣来了,忙竖起手指“嘘”的一声,待把朱绣揽在身边坐下,才小声道:“里头抄经呢,别惊动她,让我好生把这一炉香饼烧完。”
朱绣笑道:“这香又不在忌讳里头,姆妈怎么跟做偷儿似的。”
朱嬷嬷捏捏闺女耳垂,嗔道“又淘气!”怜爱的摸摸她头上的丫髻,愁道:“咱们这姑娘,忒跟自己为难了,她的身子骨又不结实,我只恐她再生了病。”说着指指屋子,又道:“这屋子虽说拾掇出来,但长不住人的屋子没有人气,穷人家都讲究用茅艾熏熏,你给我的这个正好用上。”
朱绣因问:“是姑娘不让?”
朱嬷嬷摇摇头,道:“咱们姑娘是个厚道人,她自己虽跟苦修似的,可并不强要别人如何。”
朱绣就明白了,姆妈避着黛玉熏屋子,何尝不是体谅她的至孝之心。
这一饼熏完,朱嬷嬷又点了三支礼佛用的竹立香,供奉在正厅大紫檀十鹿纹案上的紫铜香炉里,竹立香烟雾缭绕,立时就没了那股香味。
朱绣也悬心黛玉的身体,“姑娘丁点荤腥不沾,鸡蛋奶子也不吃,大厨房翻来覆去又是那样,这么下去,非得亏着不可。”朱嬷嬷也道:“正要和你商量这话呢。带来的大夫在林家宅子里呢,陈嬷嬷昨儿说打发人叫来给姑娘请个脉,叫姑娘给拒了。我就想着食补强过吃药,绣儿在这上头惯有想法,你说说?”
现代也有素食者,朱绣知道一些:“最忌讳的是老吃一样饭。每顿的类数都多些,八宝饭、豆腐、红糖、蔬果还有海菜都顾着,平时也常备着核桃、花生这样的硬果子给姑娘做零嘴儿。时不时我再做些药膳补一补,想来也就无大碍了。”
又嘱咐她姆妈:“每日我送来的竹筒水,叫人用银吊子在茶炉子上熬粥吃,滋味比厨上送来的强。”
朱嬷嬷就笑了:“那水是雨水?你早晨使人送来,我们已用上了,姑娘和陈嬷嬷都赞好。”
朱绣对这个还未能见面的陈嬷嬷也满心好奇,只是趁着无人,她还是先把取字一事先说了。
朱嬷嬷知道自己女儿的本事,听完就满面寒霜,冷道:“亏得你耳朵好,若不然,叫他当着面说出口就坏事了。偏咱们姑娘如今还得托庇于此,不然早早搬出去还能落得个清净。”
又说袭人,“这个丫头是个有心人,那位宝二爷屋里早晚叫她说了算。只是长得普通些,怕是压服不住下头上进的人,等着罢,往后那头更不消停。咱们注意着,免得叫靠上来,踩一脚屎,无事也恶心的慌。”
朱绣就竖起大拇指,为之叹服。姆妈这前瞻的极对,袭人如今已经挤得贾宝玉的奶妈子李嬷嬷都快没脚站了,想来那李嬷嬷就快告老解事去了。
朱嬷嬷也板不住脸,笑道:“老话说‘人老奸、马老滑,驴老起姜牙’,那点子心肠,我一眼就看清楚了。”
“什么看清楚了?”黛玉扶着桃月的手,从里头出来笑道。
朱绣忙起身来,黛玉便笑:“姐姐别多礼。姐姐来了,嬷嬷也不叫我。”
朱嬷嬷笑道:“才说不叫她多礼,你这又来了。以后来往的日子长呢,可别你来我往这么着,叫我看着眼花。”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黛玉道:“先前你说的那个眉心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的姑娘,如今已找着了。竟是在金陵,说来也巧,拐她那人正拉扯寻买主呢……只是这个女孩儿记不得父母是谁,姐姐既知道她这个人,那可知其亲眷?”
朱绣一愣:去年她听薛家小丫头文杏说话,知道薛蟠并未强买什么女孩子,便抱着一试的态度,跟姆妈去信时提了几句。只说在柴牙人手里时,曾听说一个姑苏的女孩子说过些故事:有拐子专管拐好看的女童养活,到了年岁就假做其父将人卖给富家为妾……这女孩子有个街坊,便是这样的拐子,租下房子长住养活那女童,女童生的不俗,眉心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