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这时突然道:“我们也不回去,家里尚未分家,以前凤哥儿这房跟着老爷太太过,我们如今也只跟着大老爷过活。”
邢夫人十分不虞,正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来贾赦的声音:“我是要回金陵的,兰儿要跟我过活,那就随我回南京老家罢了。”
邢夫人一惊不小,贾琏已扶着贾赦进来,贾赦看邢夫人一眼,邢夫人立刻瑟缩的起身把上位让给他。
贾赦因道:“才得了信,过几日运河上有官船往南,我已托人徇个私情,赁了一艘商船跟在官船后头回南边去。刑部来人说,咱们打点好行装,上船的时候就叫老太太放出来,与咱们一同回南边去。保宫狱是什么地方,老太太年岁太高,恐经受不住,却要快快启程才是。”
贾赦只说的老泪纵横,又指着贾琏和凤姐道:“老太太有我和你们太太尽孝,你们若有孝心,就留在都中。贾琏好生做事,将功折罪,兴许有一日看你妥当,许你复职。家门不幸,两房犯事把祖宗的世职都革了去,不求你们能像祖宗那样立下功勋,只求一家子不都落到白身的境地,叫我死了也好告诉祖宗们!”
贾赦这话说的竟是他大半辈子最有理的了,邢夫人万般不满,只是怕他顺他已根深蒂固,只得小声嘟囔骂咧。
贾琏跪下磕头,道:“儿子虽削了职衔,在顺天府却有几个知交,过半年,事情平息了,再谋个小差事想来不难,却累得老爷为我操心,是儿子不孝。”
又赶着叫凤姐把所有现银拿出来,都奉给贾赦,还说日后每月都按数孝敬老爷太太。
凤姐零零碎碎的把钱匣子都捧来,给了二千三百两。邢夫人眼睛冒光,贾赦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明面上的,琏儿两口子刁钻着呢,只生下桂哥儿时,他送去那几车物事,就值多少呢。那些可没在抄家单子上看到。贾赦满心想着独孙能光宗耀祖,不愿与贾琏夫妇为难,还要把难料理的这些人尽数带走。
有贾赦的话,李纨就不吱声了,她孤儿寡母依附大伯父是正理,却不能巴着堂兄弟家过活。凤哥儿那样精明厉害,李纨自知是讨不了好处的。于是,更万念俱灰。
陈嬷嬷等看她家有了章程,几个做主的才上前来,各自都捧着匣子。
陈嬷嬷是林家的人,与贾家皆是一视同仁,并不分远近,按各房头,皆送上五百两的程仪。
迎春的陪房却是从匣子里拿出银票,分别给各房头三百两。余下的,不管赵姨娘探头探尾的打量,合上匣子都奉给贾赦,笑道:“这是我们奶奶的孝心。”
贾赦自己看时,却是整整三千银票,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探春的管事也是各房三百两,又告诉赵姨娘,明日打发马车来接她和贾环,却并没有把田庄地契交给赵姨娘。
一时又有湛家和程家的管事一起前来,并未进门,只说:“原是奉了我家爷的命,给府上送些程仪,也算还礼。”
统共给了一千两,至于如何去分,并不言语。
贾琏和凤姐听说是“爷”的令,并非说的“太太”,心下俱都叹息。
凤姐将她们房里得来的银票放在一起,向着众人道:“我陪嫁的一处屋子和京郊的小庄子都给还了,再不济我还有些首饰头面在,典当出去也是一笔银钱,比别的房头宽裕些。这些钱,也便分了就是。”
说着,当着大家伙的面,留出一张百两的银票子作周转救急之用,其余的都平分给各房。
这样算起来,各房头都有千多两的身家了,支撑一时是尽够的。各自心里都有些底气,各个散去自作打算。
李纨辗转反侧,眼睛如同烂桃一般,终于第二日禀明贾赦与邢夫人:她和贾兰与大老爷一行等同船回金陵,却不愿回贾氏宗族聚居之地,反而要带贾兰投奔娘家。
贾赦招过精神萎靡的贾兰摸摸脑袋,叹息一回,哀道:“这些子孙里头,你肖似你父亲,也唯有你能读的书进去,只可惜……跟着你母亲好好过活罢,若是外头受了欺负,那便回来找大爷爷,总归是我姓贾的儿郎,咱们就算落魄了,大爷爷这里也有你一口饭吃!”
贾兰本来愣愣的,听到这话,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不几日,往昔轩昂富丽的宁荣两府就封条贴门,萧肃荒凉了起来。
朱绣一日经过宁荣大街西街口,掀起门帘一看,门前枯枝败叶铺地,砖瓦凄迷,就连威武的石头狮子都裂开了缝隙。
春柳正摆弄方才买的些小玩意,笑道:“这个拨浪鼓好鲜亮,小主子必定喜欢,回去我赶紧洗涮干净,好给他玩。”
秋桂轻轻抚平门帘,向朱绣笑道:“过半月就要搬家了,多少事情等着,咱们快回去罢。”
第108章 完结
门上来报, 说是有个老婆子上门来谢恩。朱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叫人带进来。
半刻钟,朱嬷嬷看来人是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婆子, 心内疑惑, 因笑问:“不知这位是?”
那婆子满脸满眼的都是感激, 赶着跪下来碰了两个头。
朱嬷嬷忙叫扶她起来, 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老人家这是为何?”一面叫丫头看座,一面心内自思道, 这老妇人形容虽狼狈, 看着却有些眼熟, 行礼时也颇有规矩, 倒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只是却不认得?
老婆子再三推让, 才在杌子上坐下, 用粗布袖子擦擦额角, 笑道:“太太不认得我了?从前咱们在林姑娘那里是见过的。”
朱嬷嬷心下一动, 仔细打量,方恍然大悟:“赖嬷嬷!您好呀, 好几年不见, 我这记性, 恍惚没能认出你来。”
这粗衣麻裙的老妇人正是昔日贾母的陪房, 住着大花园子、比寻常官眷还养尊处优的赖嬷嬷。
“别上六安茶,上一盏老君眉来。赖嬷嬷不吃六安茶。”朱嬷嬷忙吩咐上茶的丫头,因笑道:“我记得你喜吃老君眉, 我这里正好新得了些,你尝尝。”
赖嬷嬷摸摸头发, 苦笑道:“太太别取笑我了。什么六安茶、老君眉的,到我这里不过都是解渴的蠢物罢了。”
赖嬷嬷一辈子都以贾母为法,往日贾母不吃的不爱的,她都跟着。这六安茶,往常贾母因养生之故不肯吃,故而赖嬷嬷纵然喜欢此茶清香,也明晃晃摆出不喜的态势来。
朱嬷嬷想起往事来,也暗自喟叹。因笑道:“几年不见,还没问如今在哪安置,做何营生?今日是路过,还是特地来的?可是有什么难处?”
赖嬷嬷忙摆手,笑道:“原是去谢绣姑奶奶的,到了那里谁知门上的爷儿们说姑奶奶不在府里。我想着好不容易进一回城,索性到您这里来,给您磕几个头也算是老婆子的心意。”
朱嬷嬷就笑:“你们忒客气了,谢她作什么。”
赖嬷嬷笑着笑着眼泪就滴下来,道:“国公府治罪,我们家里也脱不开干系。我的那两个儿都被发北疆赎罪效力去了,孙子的官儿也被撸了,人下了大狱。这原是有罪,老婆子并不为这个怨念,只可恨孙子媳妇心狠,抛下我那才将将会走路的重孙,卷走细软跟游商跑了!若不是绣姑奶奶心善,叫庄子上的人家收留了我那重孙孙,只怕孩子就饿死了。官府发卖家奴时,绣姑奶奶还打发人买下了老婆子,送我和重孙团圆。这等大恩,非是结草衔环报不了!”
朱嬷嬷想起赖家原也是宁荣二府的罪状之一,“伊家人赖大赖升,不过下贱家奴,而查抄资产,竟十数万余,若非纵令贿索,何以如此丰饶;更有家奴之子,竟给捐选为朝廷官吏,使伊之家奴为一县之主,不知是何肺肠?实属藐视皇威,使朝廷蒙羞之大罪”,赖大一家虽悄悄脱了籍,却也没落着好,一并被下狱发落。倒是赖嬷嬷,人老体衰,又被儿孙舍弃,身契独留在贾家,反倒被朝廷作寻常的家奴发卖。因唏嘘道:“怎没把哥儿带着,这会子谁看着呢?”
赖嬷嬷擦擦眼睛,强笑道:“承老天爷的幸,我们家在城郊买了几亩地,那里的庄户人家也和善,赁出去的出息尽够我们娘儿俩个过活了。门前屋后的菜地拾掇出来,每日的嚼用都有了。您还记得刘姥姥不?我们家如今和她家做了邻居,多承她们一家看顾,今儿我出来,重孙子也是刘姥姥帮忙看一晌。”
“刘姥姥?那可是个老寿星,很有福气,听你这话,她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
“硬朗着呢,见天儿的还下地呢。他们家早年得了府里的济,也有个几十亩田地,是个地主了。只她闲不住,时常下地去,她女儿女婿拦都拦不住。”
叙了会子家常,赖嬷嬷因问:“日头不早了,老婆子得赶着回去。只是还得跟太太打听一句,绣姑奶奶怎的不在家?若是偶然出门子,过几日我再去那边府上给姑奶奶磕头谢恩去,若不是,求您给我个地址。老婆子一直记挂着大恩,得当面跟姑奶奶磕头才安心。”
朱嬷嬷笑道:“她是不能长回来的,什么时候回那边府里我也说不准。况且我就算给你说明白地方,你也去不了,犯不上为这个折腾你。”
“我们女婿先前点了西山锐勇营的参领,朝廷赐住大营印房前边的一处院落,她跟姑爷搬去那里居住了。周围院落里都是赐住的锐勇营将官家的家眷们,她在那处,倒更热闹,所以不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