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强笑道:“小儿愚钝,前二年得过高人批命,不宜早娶。况且我也盼他读书上进,得有功名再做打算不迟。”到底舍不得林家好亲事,没把话说死。
林如海一笑,又温温和和的说了些场面话。
贾母阴沉着脸,一语不发,林如海丝毫不觉,只与贾政谈说。林如海此人,想说到某人心坎里,再容易不过:“舅兄膝下二子,好生教导才是。江南文风鼎盛,我那里倒收着几套当世大儒批注过的典籍,不若送给内侄们,于科举应大有助益。”
你来我往之间渐渐叫贾政的脸上也晴明了起来。又悔恨自己因娘娘叫宝玉也住进园子,心里不虞,便在今日搬迁之时把宝玉遣出去了。若是宝玉在眼前,妹夫看他举止文雅、生的不俗,许能求妹夫举荐一位名师教导。
林如海两句话把贾母试探之意怼回去,再不肯在这上头多说半个字。
吃了两盏茶,林如海取出御赐怀表看一眼,笑道:“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恐怕就误了圣上美意。”当即命外面站着的两个林家的老嬷嬷:“请姑娘来,与她外祖母、舅舅、舅母作辞。”
贾母还要拦着,贾政轻轻摇头,才罢了。
王夫人勉强笑道:“大姑娘的箱笼只怕还未收拾妥当,这……”
林如海第一次向王夫人说话:“无妨,日后再取不迟。”
贾母和王夫人相看一眼,心下微动,也不拦着了。这男人还是粗心,姑娘的东西,怎能私落在外头,若是叫外男拿去几件,多不好呐。
林如海亲自看黛玉上车,王夫人等送到二门,见林黛玉的几个贴身丫头都各自仅背了一个小包袱,也放了心。
林家来了十几个精干长随和嬷嬷,奉着林黛玉的马车先行。林如海一面与贾政说些时政朝廷之语,一面被亲送出正门。
不料林如海方想上车时,从荣国府石狮子外侧,冲出一辆极为简陋的驴车。那驴车赶到近前,荣国府门子赶紧上前驱赶,却见那车打了个弯儿,从车上跌落下一人,驴车毫不停留,哒哒哒就冲开门子跑了。门子连车夫都没看到正脸儿。
跌下的这人,肮脏恶臭,周身都是鞭子抽出来的血痕,就连乱草似的头发下面的脸上,亦是如此。
没等门子驱赶,这人把脸上乱发血污往脑后一撸,滚到贾政脚下,哭道:“二老爷!你不认得奴婢!奴婢是侍候宝二爷、贾宝玉的贴身大丫头!”
竟是个女人,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火炭烫坏了嗓子。
门子上来拉她,这女人发疯一般,死死揪住贾政的裤子袍角,任凭门子拳打脚踢,呵呵的大声嘶叫:“老爷!奴婢冤枉!冤枉!”
一个儿子房里的丫头当街揪住老子的袍子喊冤,实在是西洋景儿,贾政被熏的直恶心,却还要脸皮,况且又正在林如海面前。只得喝退门子,勉强道:“我家里从未有苛待下人的事。你若是我家的丫头,怎成了这样?果真有冤,不若进府里告诉太太,她自然主持公道。”
不提太太还罢了,一提王夫人,这碧痕呵呵的疯笑起来,大骂道:“狗杂种的太太!我这般模样,就是这个佛口蛇蝎心肠的好太太害的!就因为宝二爷知人事了,拉着我作弄,谁知叫别人惊了魂!该!活该!你们那个宝玉凤凰蛋没用了,呵呵,没用啦!他胆子小,吓得痿阳不举,干我什么事!”
“太太好毒的心肠,先还不处置我,我感恩戴德,恨不能一辈子当牛做马的报答!谁知没过一年,她叫人诓我出去,把我嫁给了庄子上的挑粪夫!天杀的贼人,她不叫庄上的人把我当人看呐!就连睡在驴棚里的傻子都能作践我!叫我喝马溺!吃粪土!日日毒打……你们听听!老天听听!她儿子自己作孽,凭什么这么作践我!纵然勒死打死我,也比这样活着强!”
撕心裂肺的喊着哭着,门子上前堵嘴都不能。
贾政脸如黄纸,已慌了,叫门子拉进去。
林如海站在一旁,静默听完,忽道:“老太太的好心,我领教了。政兄留步!此作别,还请再务登门!拜匣里一万银子,只当这几年小女借住租赁房舍之用!”
贾政忙要拉住解释。可脚下被碧痕死死抓住,只能看林如海拂袖怒去。
碧痕又哭又笑,突然把身上褴褛衣衫撸起,叫人看她身上已烂了的肉皮,深可见骨。门子见她松开,一喜,几个人忙上前拉她,谁知碧痕早就折磨的不想活了,只是往日求死不能,如今迸出最后一把力气,一头撞到石狮子上。
登时脑迸额裂,没一息就死了。
林如海在马车里,远远看见,叹一声,低声命杨林:“去查,这叫碧痕的人,怎的能从贾家庄子上跑出来?”正巧赶着这个时机。
第80章 宅男
“太太, 罗翠坞的摆设倒还在,但您说的林大姑娘的衣饰物件儿,真没有找见啊!”
王夫人转念珠的手微微一顿,问吴新登家的:“果真没有?”这林丫头走的匆忙, 只贴身丫头身上背着几个小包袱, 怎么可能把随用的东西都装走?
吴新登家的也委屈呢, 谁不知道林姑娘是个财主, 她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太太就叫把罗翠坞的东西整理出来,说是方便林家来搬, 也恐怕遗失了姑娘的东西。当下哪个管家奶奶不心动, 看林姑娘平时的穿用打赏, 指头缝里漏出一两件到自己荷包里, 恐怕就够一家子几个月的嚼用。好不容易太太的心腹周瑞家的被女婿连累, 折了进去, 吴新登家扬眉吐气, 赶忙抢了这个巧宗。
谁知罗翠坞里摆设倒都在, 可正屋里头别说珠翠头面,就连一见旧衣服都没有, 箱笼里空空如雪洞。博古架和高几上的玩器摆件看着也都是寻常物件儿, 并不值钱。
“太太, 真是没有。林姑娘往常闭门锁户的, 咱们也没进过她的屋子,要不然,太太指个长往那里走动的姐姐, 许是咱们不知林姑娘习惯也说不得。”吴新登家的只赔笑。
王夫人就说:“叫青锦跟着去。”
彩云小心翼翼的回道:“您前几日恩准青锦家里人把她接回去了,又赏她家二十两银子……太太忘了?”
王夫人捏捏眉角, 才想起来这事儿。这屋里的几个丫头渐渐都大了,她本来还想再留两年,谁知金钏儿被老太太横插一杠抬举成了姨娘。从那之后,王夫人心里便更不肯深信丫头,又听几个陪房谗言告状,只疑心这几个大丫头都是攀高枝的,正琢磨着或是配小厮或是与其父母自便时,青锦家里倒先提出要赎她出去。
青锦虽模样讨喜,也不爱说小话,更没沾过宝玉,王夫人心里有些喜欢,却从来不当心腹使唤,只因这丫头是外头买的,不如家生子用着放心。她家里一提,王夫人乐得施恩,叫公中赏给她家人一个上等封,又把身契给了。叫青锦再留半个月,与才提拔的金铃交割清楚,就可家去了。
谁知六月多事,王夫人的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青锦来谢恩作辞时,彩云小心回禀了,王夫人当时正听说王子腾新丧,心里不自在,就叫青锦在外头磕过头就罢了。
“罢了,老太太那里的鸳鸯、琥珀,哪个都熟络,叫一个就是了。还有凤丫头那里的平儿,也叫着,与你们一同去。”
近来简直诸事不顺,王夫人心焦气躁,听吴新登家的办事不利落,已是半恼。
“是。”吴新登家的连连答应了,一面退出去。
从荣禧堂出来,吴新登家的整整衣裳,叫一个媳妇子去上院:“请琥珀姑娘来,别惊动了老太太。”她自己步子一转,却是亲自去告诉平儿了。
凤姐虽不管事了,可李纨手生面软,只愿意卖好不愿意得罪人,更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把自己手里的银子填补公中。故而,不分大事小事,常来请太太示下。有大小太监来打秋风,更一推二五六,不管王夫人再三说叫她先支应,李纨却咬死了不能,跟柱子似的立在那里不走。王夫人不敢得罪内监,公中拿不出来时,只得从自己私库拿。又有家下奴才或偷懒松懈或口角打架,李纨毫无震慑力,又常把官司闹到荣禧堂里。气的王夫人没法子,只得把平儿提溜起来,平儿理事是惯了的,素日又有些威名,倒把一众上蹿下跳不安生的震住了。
这厢,吴新登家的心道,琏二奶奶这里以前多热闹呐,如今只剩小猫三两只,就连这黑漆大门都没那么油亮簇新了。
一时,琥珀和平儿与吴新登家的并几个婆子媳妇,又往荣禧堂正后方的罗翠坞里去,方一进去,就叫平儿吃一惊。
琥珀也愣了,笑道:“这可奇了,林姑娘住在这里时,分明不是这样布置摆设的,才走了半个时辰,就成了这样了?”
平儿细细打量,又凝神回忆,越想心里越觉古怪,只沉默不语。
吴新登家的问:“平儿姑娘常到这里来,可知林姑娘平日坐卧起居有什么习惯?”她不好说卧房里的箱子都是空的,只得转着弯提醒。
平儿闻言,就笑道:“我们奶奶病了,大奶奶还时常使唤我过去,真得旬月没得来这院子了。况且姑娘家的习惯,不是贴身侍候的谁知道呢?嫂子巴巴的把我们叫来,是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