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回家
林家的拜帖次日一早便送到了荣国府门上, 按规矩,林如海的拜匣里头还夹着礼单。
不多时,林如海便亲自登门。贾赦贾政都忙出门迎接,大开了中门。林如海如今朝廷任命虽还未下来, 但前些年官运亨通, 实职都是在江南巡察盐务, 可已从下品的巡盐御史累进为正三品副都御使了, 更何况还有兰台寺大夫的续衔在身,进出荣国府中门亦不为越礼。
林如海下轿,微微一晒, 并未像贾政所料谦让几番, 当仁不让从中门入堂。
贾赦近些年沉迷金石古玩, 又多纳姬妾, 酒色伤身, 向来只爱窝在东院, 不爱见客的。今日却也兴致勃勃过来, 眯着眼仔细打量这多年未见的妹夫, 只见林如海形容清矍,虽两鬓也已染霜华, 却仍旧是个温文儒雅的文士模样。
不由得大笑:“一别经年, 妹夫风姿仍似往昔……都说盐务最阔之差, 比之都城破落侯门远胜矣。妹夫可有见识?”
贾政见他说的粗鄙, 暗自皱了眉头。
林如海在盐池里熬出头来,酒色财气,什么没经见过。文雅也好, 粗陋也罢,他可不是当日历练尚浅的探花郎了, 饶是贾赦百无禁忌,仍旧温和笑道:“大舅兄此言甚是,咱们虽清贫,可看那江南盐商巨贾,其坐卧豪奢,若非亲眼所见,实难以想象……”便与贾赦说起盐商斗富,说起见过的金石古玩。
“……曾见过一把古扇,为书圣七子王子敬亲笔,上盖唐王金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仅一观不能再二,实为憾事。”
这话正挠到贾赦痒处,忙问是何家所有,林如海一笑:“原为甄家,只如今……怕是……”抬手往皇宫方向敬茶。
贾赦大为扼腕,恨不得一见。因林如海说的生动,辞藻又雅,就连贾政也听的入神,此时才叫贾赦拍大腿哀叹惊得如梦初醒。
须臾,清客进来附在贾政耳边低语,贾政打断说话,笑道:“老太太已等急了,请妹夫内堂一见。”
闻言,贾赦便意兴阑珊了,只说病乏,自己回东小院歇着了。
林如海欣然与贾政一同进去,贾母早已端坐在荣庆堂正厅了,奶奶姑娘们都在后面小间内,唯有黛玉,泪眼婆娑,虽也在幔帐后头,却忍不住掀起帘幕殷殷切切看向外头。
贾政引林如海进来,林如海抬头迎面先看见赤金朱匾上斗大的三个字“荣庆堂”,匾额下头,是一副名家山水,两侧乌木对联,底下大紫檀雕五福捧寿长案上,供奉着香炉、梅瓶等。一张八仙方桌紧挨紫檀长几,两侧各摆一张楠木太师椅。贾母就端坐在右侧正主位上。
正厅底下两溜八张楠木交椅对设,当间各有精雕的一色小几。邢王二位夫人对坐两侧。
见林如海进来,都忙站起身来。林如海入内,头一眼看到并非这金碧辉煌的大厅,更不是上头富贵至极的老太太,反而是贾母身后小门处露出的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儿。
见父亲第一眼就直直看向自己,林黛玉忙用帕子捂住嘴,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呜咽出声。林如海眼里亦是泪光闪烁,父女经年未见,无一日不想。
到底忍住了,轻轻以眼示意,黛玉点点头,这才被杏月、桃月扶进小门。
林如海见地上已摆放了蒲团,这才对上贾母的眼,心下道:无论如何,到底自家借了这荣府地方护佑住了玉儿,这寄住之恩,当得一拜。
想着,便跪在蒲团上,郑重一磕。
贾母嘴角提起,假意道:“快扶你妹夫起来。”身子却未动,只等着三叩最后一磕时再扶。
却不想林如海以头近地却并不停留。这跪拜礼有三,稽首、叩首、顿首,以稽首最为隆重,为臣子拜见君父之礼,叩首为君长父老的重礼,顿首仅为正拜。贾母以为,纵然林姑爷不行稽首,也该行叩首,却不料仅行了顿首。
更甚者,仅仅一拜就起了身。叫贾母脸上的表情险些未收住。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一向可好?”又轻拱手向二位舅嫂。邢王二位夫人忙回礼,林如海早已目不斜视。
贾母颇为富态,脸上的肉微微一抖,却是哭道:“如今见着姑爷,叫我怎么不想我薄命的女儿呢。我的敏儿啊,你舍了我,早去了……”
林安在都中几年,给林如海的去信中常有荣府老太太哭贾敏的话,尤其是黛玉新来时,更是常不常来一回,惹得黛玉小小年纪郁结悲苦,很是受了一回罪。到后头,这戏码看老了的,才见见收起来了。
林如海此一见,心里暗道:夫人啊夫人,你若真有灵知在,也该看看此番做作佯态。今日才知,这骨肉亲情,在贾家不过如此。乡民俚语,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如今贾太君此举,多有此意。在真心不忘你的人面前,陷你于骡马之地也。
林如海嘴里犯苦,更决意今日必带孩子回自己家里,日后再不令女儿如此时一般,寄人篱下,受冷遇委屈!
王夫人等都过来相劝。王夫人脸上尤有病容,只听说林如海入京前来拜会,忙托着病体把娘娘交代的关于林黛玉的话说了出来。贾母高兴异常,只想把两个玉儿作堆。又埋怨王夫人不该此时才说,险些误了大事。
贾琏把鲍太医之语瞒的死紧,这婆媳二人依旧做着贵妃娘娘的美梦。
林如海清清君子,此时见七旬丈母大声啼哭,却只是站在堂下,并不出一声儿。
贾母一面哭,一面看他形容,心里咯噔一下,忙顺势被劝住,“姑爷快请坐。我老了,姑爷别见怪。”
林如海只道:“请老太太保重身体才是。”
虚应故事,贾母益发摸不准他的心思,环视了一遭,却对着邢夫人道:“你往后堂,看看她们姊妹。玉儿久不见她父亲,不知哭成什么样了呢。告诉玉儿,今儿我治席,咱们一家子骨肉好生亲香一番。”
邢夫人知道这是有话要说,心里愤懑:谁不知道林姑老爷很有些权位,留下老二夫妇在,却把自己支出去,偏大老爷也不在眼前。却不敢违拗,只得讷讷后头出去了。
侍候的婆子丫头等,也悄悄移出去。鸳鸯也往后面走,把正厅的小门锁上。
林如海不等贾母开口,便朗笑道:“怕是要辜负老太太美意,今日前来,却是为接小女还家。因昨日才陛见,出宫时侍奉圣上的老内相嘱咐,说圣上今日倘会赐酒赐菜,叫在府里等着。”这却是假话,圣上的大伴,岂会管这些小事。不过御赐酒菜的事,却是对臣子表示隆恩亲近的常例,林如海新陛见,依着昨日圣上的态度,足有七八分可能会赐下。
贾母脸上一僵,心里怄火,又说:“玉儿常在我这儿,我看着就如敏儿还在一般,如今姑爷冷不丁要接回去,是要剜我这个老厌物的心呐!”
林如海笑道:“我已四十如许的人了,膝下唯有黛儿一女!老太太子孙满堂尚且怀念亡女,更何况我乎?”
噎的贾母一顿,黛玉再是亲外孙女,可终究姓林,林如海来接,贾家焉能留住。
王夫人闻言,忙笑道:“姑老爷来的正巧,今日是吉日,娘娘下谕叫她们姊妹搬进省亲园子去住呢。”
林如海看向贾政:“哦?”
贾政笑道:“确有此事,娘娘亲点了外甥女儿,说叫她们自选轩馆。”又看王夫人:“外甥女选了哪处?”
王夫人本就因林如海不与她搭话的态度有些下不来台,又听贾政问这,不由的恼怒:那林丫头病病歪歪的,何时选过轩馆!不过是老太太挑了一处,叫布置妥当罢了。
林如海像是没听到,只笑:“听闻舅兄府内这园子颇大,山石水渠俱全,丫头们胆子小,仔细吓着。况且又是省亲用的,叫她们去住,倒不大合适。”
王夫人忙说:“娘娘叫宝玉进去读书呢,况且还有那些嬷嬷丫头,再不会吓着。”
林如海的脸如同把戏一般,兀的耷拉下来,清瘦的脸上,两道法令纹更严肃的吓人。
“贵府那位宝哥儿怕有十来岁了罢?”这一字一顿,简直如同摔到贾政脸上。宝玉虚两岁,这时候人说岁数,都是虚岁,的确不小了。
贾政脸皮直烧的慌,贾母拧起眉心,心中不祥预感愈发真切,只笑着探问林如海:“敏儿去了,玉儿无母教导,倒有些难为。我想着,敏儿尚在时,倒露出了些口风,不若依从敏儿意思……玉儿日后都在我眼前,我再无心思的。”丧母长女,为五不娶之一。
闻言,林如海垂眼,突的勾起嘴角,笑道:“老太太这话,我却不明白。黛儿她母亲临终遗书,说骨血回流,是为不祥!这信我也已带入京中,可需取来给老太太一观?”
“更有。”林如海笑看贾政:“政兄也以为相匹配?我林家诗书传家,这女婿嘛,不必高门大户,却得学识渊博……政兄之子学进几何?或是书画之上,有些奇才?或如政兄,善作清谈?”贾母的话捅到了林如海的肺管子,林如海一反儒雅,连舅兄都不叫了,话锋如刀,刀刀逼割贾政脸皮。
贾政酷喜读书人,也以文人雅士自居,只他一辈子大憾,非以科举入仕,反倒承了亡父恩封。做官也无建树。这二则本就使心性高傲的贾政见林如海如矮一头,心里不自在,此时林如海二次三番的问到脸上,叫他羞的脸通红。宝玉那个孽障,配外甥女,的确高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