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被自己一句话把老爹说懵了,郗彻莫名淡定下来。这种大事一个人背负太难,现在父亲知道了,自然是父亲挑担子,与他无关了。
此时,郗彻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后背全是冷汗,雨水淋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汗水雨水,下摆也在滴水。
“你去哪儿?”郗融一把抓住转身的郗彻。
“换,换衣服啊。”郗彻结巴。
“不,你告诉我,你听到多少,一字不漏告诉我!”郗融紧紧抓着儿子,痛得郗彻咧嘴。“还不快说!”
“我说,我说。”郗彻不讲究缩到地上,把自己如何去请安发现无人值守,站在门边听说了多少,一一复述。
“这件事谁也不能说,明白吗?”郗融紧紧盯着儿子,生怕他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父亲放心,儿明白的。附逆是大罪,说出去,咱们郗家都要遭殃。桓大司马操纵废立,逼迫先帝赐九锡。生死操纵他人之手,这才使得先帝忧愤而亡。如今在位的可是先帝亲子,和前些年过继来的不一样,儿子懂的。”
“不,你不明白,是谁都不能说。祖父不能说,你母亲也不能说,你的弟妹们、同窗好友,谁都不行!”
“母亲口风不严,弟弟妹妹们年纪小,我明白,可为什么不告诉祖父。祖父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若是早日知道,也早日把这事儿圆过去,消了咱们家的隐患啊。”
“怎么说?说你是如何知道这等机密消息的?嗯?”郗融语调上挑,嗯得一声拖得长长的。
在责问声中国,郗彻又一次红了脸。“我,我偷听,不是有意的。”
“窥探尊长居所,窃听秘闻,中伤长辈,离间父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你的名声要不要了?你可是郗家长孙!”
“不是,不是,我没有,我……那我该怎么办?阿父?”
“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柔声引诱。
“可是,万一事发,祖父没有防备,咱家怎么办?终究是隐患啊!”郗彻着急,他自懂事以来,就被教导以家族为先,如今却要坐视家族蒙难,他做不到!
“隐患,暗疾矣。你要把暗疾挑明成重病吗?你祖父一片丹心,忠于朝廷,是何等自得忠臣孝子之家。你若把这事捅出去,就是让祖父和大伯反目成仇。谋逆啊,你是让父杀子,还是子憎父?”
“书中不是这么教的。直道而行,直言相谏。所谓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家又诤子,不败其家。我该告诉祖父的!”
郗融幽幽一叹,“书中可有教过你,亲亲相隐,为了长辈,保守秘密,懂吗?”
“可是……”
“懂吗!”郗融厉声呵斥。
郗彻条件反射答道:“懂了。”
“你也不必担心隐患,为父会办妥的。”
“父亲,您有办法?”郗彻眼睛亮起来,若是有不惊动长辈消除隐患的办法自然最好。
郗融微笑颔首,“好了,快去沐浴更衣吧。我吩咐厨房上一碗姜汤,喝下睡一觉,若是着凉,明日我叫府医来。”
“阿嚏——”人啊,说不得。刚说着凉,郗彻就应景打了个喷嚏。
郗融挥手让儿子去洗漱,自己却沉下脸色,快步走出院子。“来人,去厨房要一碗姜汤来,再给小郎备热汤新衣。”
“郎君,小的这就去办,厨房一直留着火呢。”
“哎,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喜欢听雨。不好好在花园亭子里待着,非要冒雨跑回来,摔了一身泥。”
“郎君勿忧,小郎还小呢。”
“小什么小,姜汤来了你看着他喝下去,谨防他怕辣不喝。”郗融一边和仆人闲聊,一边往外走。
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了一身黑色衣裳,带了兜帽披风,郗融又往走。
“还下着雨呢,你往哪儿去?”李氏忙问。
“今夜雨打芭蕉,犹如翠珠落玉盘,声声动听,我去园中听雨。”郗融捋着山羊须,望着院外雨幕,好似心神都在这动人的自然之景上,十分有名士风范。
“雨有什么好听的?罢了,罢了,去吧。记得带伞!”李氏从后面追上,递了伞给郗融,回头嘀咕道:“名士风流,生病就真风流了!”
郗融撑着伞,沿着儿子跑回来的路重走一回,把有可能暴露郗彻今日行踪的小细节都一一掩藏在雨幕中。
最后,郗融撑着伞站在大兄院外回廊下躲雨,一群小丫头叽叽喳喳顶着蓑衣跑过来。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二郎君安。”女婢们见郗融在,吓得立刻禁声,恭敬福礼。
“大兄院门口为何无人值守,你们到哪里去了,若是有人来了,无人通禀,岂不失礼。”
“二郎君恕罪,婢子们帮忙收衣服去了。今日雨大,不曾有人来访……”
“哼!”
领头的婢女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二郎君也是人啊。
周氏服侍郗超睡下,听得外面有动静,沿着回廊出来,笑问:“二弟来了,快请屋里坐。”
“嫂嫂。”郗融行礼,躬身道:“今夜雨丝如幕,小弟心随意动出来听雨。走到门前,却见无一人值守,怕有婢女怠慢,方才出声询问。”
“二弟有心了。今夜你大哥醉酒歇下了,这些小丫头站着也无事,打发她们去各处帮忙也好。这雨来得急,家里各处都忙乱着呢。多谢二弟费心,咱们家里不讲究这些虚礼。雨大,快些屋里坐。”周氏笑得温柔,二弟长于文才,为人端方,并无坏心。
果然,郗融又一作揖,“嫂嫂想得周到,是小弟莽撞了。雨夜寒凉,请嫂嫂早些歇息,小弟告退。”
周氏目送郗融走入雨中,自回屋中不提。
而郗融在雨夜中逛了半天园子,回到大儿子的院中,招守在房门口的小厮来问:“你们小郎睡下了吗?”
“睡下了,喝了满满一碗姜汤,额头都冒汗呢。”小厮拱手赔笑。
“若不是你们跟在他身边却不知规劝,小郎怎么沦落到喝姜汤的地步。今晚入夜的时候,小郎执意去听雨,你们怎么不拦着?”
“小郎说要往大郎君院中去,不许小的们跟着……”
“还敢狡辩!”郗融厉声呵斥,吓得那俩小厮立刻跪地求饶。“我刚到大兄院中去过,询问值守侍女,无人拜访。你却说小郎曾去,分明是蓄意推脱。不但不能规劝主家,反而满口谎话……”
“郎君恕罪,郎君恕罪!小的错了,日后一定规劝小郎,规行矩步,再不偷懒。”
郗融还要再骂,却听得屋中传来翻身的声音,压低语调:“不成体统的东西,看在你们往日服侍小郎微有苦劳的份儿上,饶你们一回。罚三月例钱,再有下次,数罪并罚,赶出府去!还不下去!”
“多谢郎君,多谢郎君。”两个跟着郗彻的小厮敛声禀气告退,转过墙角,其中一人才道:“郎君要责骂,你受着就是,居然还敢顶嘴!”
“我想辩解清楚嘛~”
“辩!辩!辩!你以为自己是高坐堂上的公子呢!咱们做奴仆的,主家怎么说就怎么是,长出息了,居然顶嘴。”
“可小郎今夜真的——”
“闭嘴,这话以后都不许再说,难道你想被赶出去吗?”
两个小厮的谈话,被滴落的雨声渐渐掩盖。郗融回想三遍,确认没有缺陷,才收了伞,悄声推开儿子的房门,缓缓走了进去。
值夜的丫鬟睡在外间软榻上,见郗融进来,立刻起身行礼。郗融摆手示意她禁声,侍女衣裙如流水滑过,安静侍奉一旁。
郗融坐在儿子床头,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这才放心下来。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郗融怔怔坐着发呆。
“我的儿啊,你可知道自己撞破的是怎样的惊天秘密。为父怎能让你说破,说破之后,你祖父是信素来倚重的儿子,还是信你一小辈!”
“大兄纵横朝堂多年,为桓大司马入幕之宾,我不能及,更遑论你。”
“阿父忠贞,大兄谋逆,都不能提,这事必须瞒得死死的。”
“大兄没有儿子,你是最合适的过继人选。若是让大兄知晓你窥探了这样的秘密。难道要让三房,甚至旁支的子嗣承袭南昌公的爵位吗?”
“我的儿,为父的苦心,你可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食言,大长章。
一万字啊,四舍五入就是一个亿!
捉虫:东晋是南渡不是东渡,东渡是什么,是瑟兰迪尔目送同族远去,是精灵王的悲伤回忆,我真会串台词……
第64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遂宁郡,晋兴县。
“明公,大喜,会稽送来一批耕牛,健牛足足三百头!”一个穿着劲装的中年男子从外堂快步进来,王怜花放下手中毛笔,笑道:“算算日子也该来了,除了耕牛可有其他。”
“还有母牛和小牛犊,咱们晋兴也能自己养育耕牛,自给自足啦!”狄安黝黑的面庞上全是笑意,他是本地人,新兴的晋兴县被战火犁过好几次,能活下来都是运气好的。
后面更进来的长须老者听他这愣头青的话,忍不住心里叹息,怪不得胡子拉碴也只是个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