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韭黄、蒜苗、白菜、青菜、小莴笋……大多数绿叶蔬菜都能用水培。
还有衣裳,郗家布名传天下,图恩如今却只穿麻衣。图恩也在晋兴建了水纺车,可水纺车再厉害,也要有原料才行。之前是运北方大棉桃、南方运好蚕茧,如今封锁之下只能就地取材——用麻。图恩也换下丝绸棉布锦绣华服,穿起麻衣。
窄袖、长裙,但不及地,裙摆只到脚踝长度,衣服合身,宽腰带一束,显得腰身盈盈。与此时流行的宽袍大袖不同,窄袖、窄裙,亭亭玉立,犹如一束新苗。图恩作为两县地位最高的女人,又是才名传遍天下的公安们女郎,她的打扮,自然无数人追捧。慢慢的,城中人都习惯了这种打扮。兼具美观与节约的新服饰流行,就这样被图恩带起来了。
图恩还在后衙街上,就有许多妇人纷纷同她打招呼,图恩颔首微笑应答,穿过人群,到了屋内。
屋内也不是一个正常后衙该有的模样,院子里站满了或年幼或年长的妇人,等图恩站到台阶上,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说起话来。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这一整天都听你们说问题。你们说话,我讲得就听不清了。”
“娘子,我先来的,我先来的。”一个才到图恩腰高的女孩子连忙举手,举手也是图恩教导规范的。
“好,你先说。”
“阿娘让我来问娘子,按照娘子派人到村里讲的法子发了豆芽,可都长不大,弯弯曲曲还发红。”
“遮光做得不好,要发出白白胖胖的豆芽,一定要完全遮光。你先说一遍发豆芽的做法。”图恩不怕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记不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先泡豆子,最好用温水,温温热不烫手的温水,泡到裂皮发芽,放在透气废布上,盖一层薄布,每天用水润湿。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放几天,就能有好吃的豆芽了。一天泡豆,两天发芽,三天吃苗;水要温,光要禁,最怕油。”女孩儿最后摇头晃脑念起图恩编的顺口溜。
“对,记得很清楚,回去告诉你阿娘,注意遮光,若是自己制不出好用的黑油布,带上户籍或有三人同乡作保,到县衙免费领一块。”图恩拍拍小女孩儿的脑袋,示意她的问题解决了。
后面排着队的人,图恩挑了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回答,又道:“这些问题,都是上次讲过的,既然还有不明白的,我身边女官明日会到各乡、各里巡查,有不会的,就问她们。”
院中人纷纷应下,图恩又道:“今日来,还请大家看一看新做的水培架子,咱们又研究出一种新菜培育的方法。发现这妙法的是喜来乡吴大娘子,县衙兑现承诺,给十两银子奖励。”
去病带着一位局促的老年妇人从屋内走出来,她紧张的手不知往哪里放。图恩接过延年手中布袋,翻出十两银子塞入她怀中。吴大娘子捧着银光闪闪的十两银子,晃花了院中所有人的眼。
推开厢房的门,只见里面用竹子搭建出上下几层水培管道,白菜、青菜、韭菜、蒜苗都在这上面,最大限度节约空间。竹子是此地最常见的材料,众位巧手妇人都在心中盘算起自家能不能做。
众人涌进屋中,早就培训好的女官们一人带十几个,慢慢讲解其中奥妙。
图恩松了一口气,退出院子,叹息道:我真是混得最惨的穿越者了。
第88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天气越来越冷,图恩检查了今日份的粗面满头、肥肉炖豆腐和白菜骨头汤,吩咐人送到城墙上。如今城中食物越来越匮乏,在全城百姓中,吃得最好的还是守城墙的士兵。
“娘子,我阿娘要生小弟弟了,阿婆叫我来送饭。”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子跑过来。图恩对她有印象,她的母亲身怀有孕,才担任送饭这样轻松的活计。听她的意思,好像是要生了。
图恩笑道:“哪用得着你小孩子家家的,回去守着你阿娘,等她给你添个弟弟。”图恩在怀里摸了摸,不好意思摸出半块饴糖。她受城里小孩子欢迎,身上总要带些饴糖,按模子压成小圆块,如今粮食稀少,做饴糖的原料稀缺,糖更成为了奢饰品。图恩不要意思笑笑,把手中那半块糖给孩子。
再次感叹自己混得太惨。
送饭的人不能来,图恩自己去就是。她如今身怀内力,控制住心疾,起居生活与常人无异。
图恩和同行几个妇人把饭食送到城墙下面棚子里,还隔着老远,就见王怜花快步走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放心,没事儿,今天轮到检查伙食,刚好送饭的人生孩子去了,我搭把手。”如今城中称得上井井有条,需要图恩亲自出面的地方并不多。
“那好,这边危险,你饭送到了,就回去吧。不是说要去下面乡里巡查吗?别太晚回来。”王怜花和图恩说话的功夫,士兵已经开始分批次排队吃饭。
“来都来了,我上城头慰问一下吧。”图恩知道世家大族、高门贵女对这个时代人的激励,想发挥自己的作用。奈何王怜花并不希望她过来,图恩也是开始围城的时候见过一次攻城战,远远见着肢体横飞就吐得一塌糊涂。他们山中百兽飞禽死亡,或自然老死、或不幸被捕杀,都是个体悲哀,可在战场上,同类相残,血肉横飞,流血漂橹不再只是一个形容词,人类着真的是对自己最能下狠手的种群。
王怜花不希望,图恩自己也有意回避,后来一直没有上过城头。平时对士兵的关心,也是侧面的,关心他们的武器、衣服,照顾他们的妻儿老小。
“不用,外面围城呢,你见不得这个,先回去吧。”王怜花越是推辞,图恩就越想看看。
图恩起身,走出食堂棚子,往城墙上去。王怜花知道这时候去拦这能起反作用,连忙大步跟上。
图恩还未登上城头,就闻到浓烈的焦臭味,那种腐肉烧焦混合着燃烧不充分的臭味,令人作呕。图恩仔细一看,发现从城墙到食堂棚子之间还撒着石灰消毒,旁边的火盆里烧着艾草之类去除异味的植物。
一上城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台,高台上堆放着类似金字塔那样的三角形,图恩开始以为是什么仪式,定睛一看,发现上面堆放的全是人头。死不瞑目大睁着眼睛,头发缠绕覆盖在脸上,血污混合着泥水……
“别看。”王怜花捂住她的眼睛。
“那就是京观吗?”图恩拉开他的手问道。
“是。”
“是我们的士兵和百姓吗?”
“都是晋人,有汉民、有胡种。”
“能给他们最后的尊严吗?”
……
图恩只得到沉默,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图恩觉得心脏难受,好似发病那样难受。图恩不得不承认,人和菟丝花不一样,菟丝花能够接受停在她身上反而飞鸟突然落地而亡,鸟的羽毛会慢慢暗淡,那时候她也悲哀,但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消亡。如今不一样,从没有千百只鸟儿在她身前集体死亡,不曾经历过这样浓稠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
王怜花掰开图恩紧紧握着的手,怕她伤了自己:“深呼吸,别激动。我试过了,能翻出城墙的不到二十人,我毁过一座京观,可第二天又能建起三座。姚苌本就是为了震慑我们,不吝啬杀/人。”
王怜花武艺超群,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能自己杀进杀出,不能带着亲信部族全身而退。他保全这两城百姓已经吃力,没有能力再出城迎敌。
“放心,放心,姚苌围不了多久,主战场不在这里。”王怜花安慰着图恩,也安慰着自己。
图恩长吁一口气,强自镇定,“我知道,我明白,我不会意气用事。”图恩忍着刺鼻的臭味儿,走在城墙上,在某些垭口,她能看到干涸的血迹和刀枪砍出的豁口。
图恩对每个士兵点头微笑,既然不能帮忙杀敌,就不要再给他们增加负担。
图恩往后走,突然发现清风正和一个士兵换岗,图恩直觉不对劲,快步走过去,却发现那个被换下的士兵执枪的手上全是豁口,冻得粗大的手红肿发紫,还有血痂。
“这是怎么回事儿?”图恩猛然回头问道,她不信王怜花会克扣士兵,她明明最先保证的就是士兵供应,不管衣食住行。
王怜花叹息一声,尚未解释,清风已经开口,“娘子,不怪郎君,此人乃是南方人,本不抗冻……”
“住口!”图恩上前一步,拉着那人的胳膊摸他的衣裳,明明很厚,可全是麻的,麻布透风,穿多少层都没用,站在这冷风呼啸的城头上,随时警戒敌军,铁枪冰冷,怎么能不冻伤?
图恩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刚才看见京观都没有哭,那样残酷的战场都忍住了,现在却突然泪水决堤。
“娘子……娘子,小人,小人无碍的。就是难看点儿,一点儿不疼的。”那被图恩抓着的士兵挣扎了两下没挣脱,见着图恩流泪,更加手足无措:“不哭,怎么哭了啊,明公,明公……”
图恩轻轻碰了碰他冻裂的手,黑紫色、紫红色,带着褐色的结痂伤疤,“你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