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的不说,二舅只有两个女儿,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生得多有什么用,养得好才是本事。”阿生也从屁股底下拆了根稻草开始折。
“行了行了。”丁氏开口打断他们,“你阿兄的脾气,是不会在这上头委屈自己的。等刘氏过了周年,就再纳个妾来,多大点事。”
阿生重重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不说话。丁氏都习惯性流产了,不慢慢调养是好不了的。眼下的解决方法不过两条,要么纳妾,要么避孕。总不能让她哥去逛女闾或玩小婢女吧。
知道曹操的女人多,但事情到了眼前了她还是看不惯。哪怕,在世人眼里青年曹操才一妻一妾已经很洁身自好了。
“我所忧虑的不过两点。第一,后宅女人多了,争斗起来伤子嗣拖后腿。第二,孩子们不是一母所出,以后争起家产来你死我活。我每每想起幼年时的经历,想起母亲,就觉得妾室真是家宅不宁的根源。”阿生将稻草勉强盘成一朵花的样子,但一扔到桌案上,就又散开了,怎么看怎么丑。
曹操把一个草编的蛐蛐扔进阿生怀里,拿起桌案上看不出花朵原型的一团稻草开始拆。“你当我傻?我所有孩子都给成姬带。妾室想把持我的孩子,做梦!”
阿生叹气:“阿姊又欠了你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
“不是别人的孩子,是郎君的孩子。我若是自己能生……也就……二郎,你门下妇医最精。你给我一句实话,我还能有生育吗?”没有风,但声波仿佛能够在碧绿的茶汤上吹起涟漪,也在阿生的心里吹起涟漪。
她没有说话。
丁氏苦笑:“我都快三十了,妇医叫我调养,但我……”
“年纪倒不是问题。只要身体强健,四十产子的妇人也有。只是……”
“只是什么?”曹操和丁氏异口同声问,都急切。
阿生握着草编蛐蛐,目光偏开不敢看哥哥和嫂嫂。“我听妇医说阿姊之前多次无故流产……”
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丁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们单独居住,后宅也单纯,饮食也注意,还有多位妇医坐镇,我实在是想不出原因。二郎若是知道,也给我个痛快。”
安静最是磨人。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阿生慢慢开口,“《左传》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其实表亲也是有同样的风险的。阿兄和阿姊血缘太近,孩子天生不足,才会死于胎中。”
丁氏“呜”的一声就哭了,曹操连忙过去把她揽在怀里。“阿生,你这么说,有依据吗?”
“前几年,雒阳出了两例畸形死婴,都是近亲婚姻的后代。大数据的统计,米芽带着人正在做。统计的是各妇医堂收集到的先兆流产的案例,我心里也挂念这件事,所以……总之结果出来了再看。”
丁氏慢慢停了哭泣,恢复成平日里稳重的模样:“二郎真是狠心,但好在我还有阿昂。”
阿生抽出一根稻草给曹操。“只是我的猜测。但哪怕真是这样,凡事总有个万一,也不是一点生产的希望都没有。我本意不是要惹阿姊伤心。阿姊,子嗣不昌总有原因,或是时运不济,或是时候不到,或是环境,或是体质,但绝对和人的品德无关,和祖先的厌恶无关,和神明的惩罚无关,所以你不必自苦。我就想和你说这个。”
丁氏闭了闭眼,嘴角露出一丝笑,眉宇间又有了当初飞扬的小跋扈:“我知道了。任谁来,也不能让我受委屈。”
曹操大感不妙:“成姬。”
丁氏抬起下巴坐正了:“从祖父那里算起,曹家如今已经三代为官,是时候该定下后宅的规矩了。”她这个时候更像是姐姐,而不是,妻子。
青年双胞胎互相望了眼:“阿姊请说。”
“大郎二郎都是吃过家宅不宁的苦楚的。那便这样:不纳奴婢,后宅连同正妻在内不得超过三人。如何?”
阿生点点头:“既然不纳奴婢,那凡是及笄的婢女,都要婚配出去。没有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指望,后宅确实能够太平不少。至于最多三人——”阿生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哥哥,“阿兄觉得呢?”
谁说古代女子面上贤惠背后堕胎了?东汉的妹子彪悍得很,敢正面刚。
被妻子和妹妹的同时注视着,曹操板着脸点点头:“就这样。我再加一条,所有孩子周岁断奶,然后交由正妻抚养。”
阿生笑着起身:“快夏季了,我去厨房给阿兄弄些清热降火的饭食。”
各种意义上的清汤寡水?曹操真的快哭了:“你到底是我的手足,还是成姬的手足。”有你这么坑兄弟的吗?
阿生本来都快到门口了,闻言又折了回来,拿走了桌案上的两只草编蛐蛐。
曹操闷闷不乐了两天,直到入城拜访父亲回来,才又跟阿生说起妾室的话题:“父亲这个年纪了,还宠着张氏和曹德,祖产都让曹德打理。他们像一家人似的,倒是让母亲难做。”
阿生冷哼一声:“张氏未必就好过了。上有嫡妻磋磨,下有鲜嫩的小姑娘争宠。跟三妻四妾的男人谈真爱,都是笑话。”
曹操摸摸鼻子,退下不说话了。这么多年了,他其实心里门清,阿生是个女郎,立场天然跟他不一样。
总之,事情的结果是,虽说可以纳妾,虽说丁氏带着三个孩子送棺椁回谯县了,但曹操一直都没有动静。一来,为张奂服的一年孝期没过。二来,MD,只剩两个名额,他一定要挑精品。
期间,朝廷又征召了曹操一次,被他以给恩师守孝的名义推拒了。于是曹生开始邀请哥哥北上幽州。
“少年骑不能养在中原,北方才是他们的战场。且太平道越发势大,流民人口都被他们裹挟走了,我想要开荒都只有孤儿可用,不从扶余、鲜卑、乌桓那里抢些奴隶过来,要怎么办?第三,就是矿产和药材。”
南岛和琉岛都稳定了,她想往北方试试水。
大连旅顺口和威海隔海相望,是最好的试水点。中原混乱,必然有人北逃幽州,在港口截获人口,就是阿生能够打的算盘。至于什么高句丽、扶余、鲜卑、三韩能不能打?她没打过仗,所以不知道,得让曹操看了再说。
曹操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刚刚从凉州折返,就又要去幽州苦寒之地?还是先让成姬和孩子们过几天繁华日子吧。”
“中原瘟疫横行,未必就对孩子好。”
曹操喝了一口槐花茶:“我再想想。”
这一想,就等到了雒阳的新一轮动荡:四月日食,太尉段颎自陈有罪。
天灾起,三公换。这本来是一个场面上的操作,但因为有心人搞事事态一再扩大。
作者有话要说: 先是丁夫人,后是卞夫人,历史上曹操就有把所有孩子甩给正妻的倾向。
第90章 暗夜里
如果说如今的雒阳风起云涌,那眼前这座阴暗漆黑又不乏历史威仪的雒阳诏狱,就是风暴的核心。
顺着挂在墙上毕剥作响的火把向前,路过毫无生气的普通牢房,脚踩在铺了稻草却依旧潮湿的地面上,越往深处走,越能够感受到被深渊吞噬的恶意。
惨叫声,越来越清晰。
被绑在条状凳上一根一根砸掉手指的是曾经的大宦官王甫,一手炮制了宋皇后巫蛊冤案将曹操赶出京师的罪魁祸首。他比曹嵩还要年轻一些,五十岁正是政治黄金年龄,但关进来没几天,头发就全白了,整个人都扭曲了形状:除了满是淤青的躯干,膝盖骨也被挖掉,两条小腿诡异地外翻。
王甫的两个养子被关在木笼子里,披头散发,痛哭求情:“我们自知死罪,求给我们父子一个痛快吧!”
行刑人一身红色官服,瘦骨嶙峋,在森森的刑具中如同鬼魅一般。他似乎是没有听见周围的哀嚎声,只是亢奋地提起墙角的水桶,往痛昏过去的王甫身上倒。
一桶水,两桶水。
王甫全身都湿透了,但没有醒,整个人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他这才往王甫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笑骂道:“老狗,你作威作福的时候,可想到有今日?”他转头去墙上取了鞭子,就往关着王萌、王吉兄弟俩的笼子里抽。他的鞭法好到诡异,能够穿过栅栏之间的空隙扫进去,鞭鞭到肉,让人无处躲藏。
王萌见求情无果,又躲无可躲,转而怒骂:“别人说我家作威作福尚且有理,你阳球是给我们当奴仆才起家的!那些事情你也有份!如今不过是见父亲失信于陛下,才改投门庭罢了。鹰犬之辈,背主之徒,说什么大义,别惹人笑话了!”
阳球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颧骨被火把照得透亮,眼球突出如同恶鬼一般。“宦官奸邪,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王氏兄弟不管身上越来越密集的鞭伤,一同大笑起来。“我们在黄泉等你。”
诅咒声让阳球失去理智,他抓着铁索将王萌从笼子里拖出来,开始拿个铁钳似的工具拔他的舌头。
刑室里充满了沉闷的呜咽和鲜血堵住喉咙的声音。
“阳……阳校尉,段颎自尽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给这个地狱般的环境注入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