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挑了个角落坐下,看赖床起晚的孩子们急冲冲跑进来,小心翼翼地答题领餐,又狼吞虎咽吃完,匆匆跑去上课。餐厅里的人渐渐少了,轮到值日的大孩子们开始整理餐盘,打扫卫生。厨娘们则是开始第二轮的忙碌:没喝完的豆浆要制成豆腐,没喝完的黍米要压成米糕,这都是晚上的美食。山民食堂和佃户食堂晚上是不开火的,于是就有牛车运送多余的豆浆米粥朝山上来。
“我也就能够供应早晨的一餐罢了。晚上还是让他们各回各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是有必要的。但我想,即便是有人家里穷到揭不开锅,有早上的一碗热粥,也不至于饿死。”
当即郑玄领头,有好几个儒生朝阿生深揖一礼:“今日才知道公子的仁义,活流民数千,仍忧虑自己做得不够。”
这种恭维话听听也就罢了,阿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她该查看五个食堂汇总过来的名册了。算上依附的山民和渔民,威海人口已经上万,每天总会有缺席的:病假、伤假的要把食物药品送上门去;死掉的人口要核实注销;无故缺席的要去查明原因。
好在今日没什么大事,十多个生病的不过一眨眼就看完了。连打扫卫生的孩子们还没有撤退呢。
阿生托着下巴看了看:“左膝盖上有补丁的那个孩子,似乎是被人欺负了。”空下来的餐厅里有回声,虽然阿生说话声音不算大,但还是被在场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个男孩转身就跪下了,头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其他几个孩子还有些不甘愿,也三三两两地跪下来。
小郑益其实也看到了。那个左膝打补丁的孩子明显要瘦弱阴郁,他被安排洗碗筷,双手泡在冷水里,也没人帮他。还有人故意把木碗扔进水池,溅了他一头冷水。要不是蒙学食堂有地暖,放到外面还不冻死人?
见阿生也有过问的意思,小郑益的正义感一下子爆发了:“都是同窗,怎么故意欺负人呢?”
“到底是谁仗势欺人?”一个嘴角有痣的男孩抬头就反驳。他正是将木碗扔进水池里的那个。
“阿益冲动了,这事还有前因。”阿生先让郑益坐下,然后点了跪在最远处装壁花的一个女孩:“于阎,你是小组长,你说。”
于阎显然是没有料到高高在上的主人会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但还是站起来,不亢不卑地回答道:“丁光的父亲曾是鸡场的管事。他在主事期间借助语言不通的便利克扣山民儿童的鸡蛋达五百多枚,并有索贿行为,因此于三年前被判处二十杖,贬苦力三年。”
一片寂静,只有于小姑娘稳稳地站在那里。
郑玄摸摸儿子的小脑袋:“你只看见了他们捉弄丁光,却不见丁光的父亲曾经压榨他们。这世上,眼见的未必就是真理了,多的是你没看见的事情。”那些欺负丁光的大都是山民家的孩子,即便这样他们也只是将最累的活推给他,或者弄些用水泼人的小动作。羞辱和殴打,是不敢的。
一旦冷暴力发展成热暴力,武教官的拳头会教他们做人。
“知道你们错在哪吗?于阎先开始。”
小姑娘愣了愣,思索片刻就答:“阎知错。身为小组长,没有制止组内的纷争,致使有组员边缘化。他们有错,在迁怒于人。”
很机智了,心态也稳。阿生心里暗暗赞了一声,不愧是五期生里有名有姓的佼佼者。如今摊子铺的开了,第五届几千个适龄儿童,能够在她这里挂上名的,都是重点观察对象。
有了于阎这个小组长带头,大家不管心里怎么想,口头上都纷纷认了错,然后一起分担了洗碗的工作。孙媪见状,又取了一件干燥的棉衣来给丁光换上。
丁光原本被人冷落也只是阴沉着脸,骤然被关照,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声音抖了像弹棉花一样:“主人,我父亲挨了那二十板,就折了腿,根本干不了重活。苦役一年年往后推,仿佛没有到头的时候。”
二十板,就打断了腿,这是行刑的时候下了狠手啊。“我会去查,但在结果出来之前我应承不了你什么。”阿生站起来,“你去忙吧。好好念书,好好劳作。”
出了餐厅,冷风迎面吹来,还带有大海的腥味。
阿生给郑玄拱手:“小小的庄园,就有人贪腐。让郑公见笑了。”
“这也是禁绝不了的事情。二公子治家,已经很清廉了。玄倒是好奇二公子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实不相瞒,丁宝贪腐鸡蛋案,曾经呈递到我跟前。从判决到执行,都按规则进行,没有逾越的地方。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不曾规定杖责的力道,但这也没有办法规定啊。”
“二公子的意思是没法管了?”郑益噘嘴,“我看那丁光受父亲连累,实在可怜。而且,这明显是行刑人下狠手,让人瘫痪在床上还背负苦役,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叫什么来着?赵管事?赵奇?真心狠辣。”
郑益正是要跟人辩论道理的年纪。阿生一边顺着碎沙石灰铺成的道路往山下走,一边回答他:“其一,丁宝是我母亲的陪嫁。自从母亲过世就服侍我,至今已经十四年了。丁光出生的时候难产,还是我亲自看着防大医把他接生下来的。哦,当时防风还只是小医。你看,论资历,论感情,论人脉,他们家都比东莱的山民要重得多。”
郑益愣了愣:“那二公子是要帮助他们家吗?”
“但是,在我这里,资历、感情、人脉,都是被压制的。”
“啊?”
“上位者,不能凭借喜好做事。非不愿,而是不能。有了私心,就会失去公正。丁宝的苦役不能免,但若是医堂有克扣他的伤药,或者不予医治,又或者劳役处故意安排对腿脚负担大的工作给他。那该补偿补偿,该责罚责罚。”
“那主人可就算错了。丁宝这厮装病,其实腿伤早就好了。”一个低沉暗哑的男声在众人背后响起,仿佛地下水拍打在岩壁上,刮得人心里痒痒。
阿生头也不回,板着脸继续说:“装病,那也要查实了再处置。赵奇,你打了二十板就把人腿给打折了?”
二十二岁的赵小狗身高一米八,因为常年在船上水里扑腾而拥有一身小麦色的皮肤,肌肉结实,步履矫健。他用深棕色的眼睛诚恳地注视别人的时候,仿佛一只淳朴的黑色拉布拉多。“主人要责罚我吗?那便打折了我的腿去给丁宝那老贼赔罪吧。但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说过了,我最恨贪腐和欺压百姓。”
阿生别开眼,差点扶额:“流程都没错,我要用什么理由责罚你?我是那种凭心情就打人的主家吗?”
赵奇一下子笑了,故意摆出来的可怜样也收了起来:“是我错了,我不该质疑主人的行事准则。”然后,他扭头,给郑玄行了一个标准的士人见面礼:“在下赵奇,字重乐,见过郑公和诸位贵客。”
他说的一口雒阳雅音,惊呆了山东口音的众人。
小郑益都快炸了:“你……你就是那个无礼又狠毒的赵奇吗?”
赵奇无辜地眨眨眼,然后扯开话题:“看到前方海边冒白烟的山石了吗?那里是一处汤泉。每当逢五逢十的夜晚就是主人家泡汤的时间,伤员和老翁们到了下午申时就会自觉撤走,佃农和渔民晚上也不会过去。今天刚好是十一月三十,白天客人们跟随主人到处看看,想来也会疲惫,晚上泡泡汤泉,也算是不错的活动。”
他过了二十岁,就学会了卖萌。
第78章 温泉
舒朗的夜空上群星闪烁,而弯月细得如同镰刀,一动不动地镶嵌在夜幕上,锋利而冷漠。散发着淡淡硫磺味的白雾缓缓升上来,模糊了房檐下方悬挂的烛灯。
赵奇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倾斜的屋顶上,侧脸被灯光染成橘红色。他就惬意地躺着,冬日的寒风于他就仿佛夏日凉风一般。“秦六?好久不见了。”
身穿黑袍的青年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不是弱不禁风的类型,但被赵奇一比,就显得白皙精致许多了。秦六在赵奇身边盘腿坐下,晃晃手里的酒坛:“梅黄,你有口福了。”
赵奇一个挺身就坐了起来,熟练地揭开坛盖,深深吸了一口:“香,主人的手艺越发好了。”见到秦六没阻拦,他就捧起来先饮了一口。
火辣辣的香味沁入心脾。
“这种‘华而不实’又浪费粮食的东西可难得。如今,除了洛迟阿姊,也就你能够弄到了。真好啊,‘世’字头什么的。”
“我们之间再用花言巧语就没意思了吧。”秦六也灌了一口梅黄酒,“是主人让我来跟你喝酒的。”
赵奇后背僵了一下,但还是接过酒坛又喝了一口。“喂,别吊人胃口啊,六鬼。到底是要说什么?”
秦六一点都不急,慢悠悠地喝,慢悠悠地咽,还要品一品回味。“小~狗~”
“……”
“主人说,让你将手头的工作跟副手交接一下……”
“哈。”赵奇躺下去,仰望天空笑起来,笑容里有三分天真和三分无奈。“果然还是被罚了。元蜂你说,我是不是让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