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愤之余,她下达了在兖州、青州设立妇医堂临时分部的命令。从雒阳、谯县抽调患过出血热后痊愈的人手,前往疫病区。他们的主要使命是传播正确的防治方法,尽可能焚化掩埋病死者尸体,再就是收养父母死于疫病的孤儿。
在大疫面前,曹家那点力量完全不够看,但阿生还是想尽绵薄之力。
二月初,一支由妇医、孤儿、护院组成的队伍从雒阳妇医堂出发,他们将先前往谯县,在那里将孤儿们放下。在进行最后的培训与考核后,妇医和护卫们将和谯县的同事们一起,继续向东前往疫区。
阿生给这些义士们准备了厚厚的预案:搭不起房子啦,被当地土豪打压啦,语言不通啦,迷路啦,遇到野兽啦,自己人不幸感染啦,百姓愚昧不信任啦,病人医闹啦等等等等。她甚至给领头的妇医提供了十几个用空间材料自制的透析装置和即将过期的阿莫西林——阿莫西林虽然不能医治出血热,但可以治疗小儿白喉。白喉跟出血热一样是冬季传染病,在谯县发现了零散的病例,没准在青州兖州也会有。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阿生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很多预案都没有用上。豪族一旦发现下人发病就将人抛弃了,政府也没怎么管。隔离什么的,虽然有一些极品孝子贤妇哭着不让,但大部分老百姓还是务实而惜命的。至于医闹,在这时是绝迹的,本来中医就还在初级阶段,看病靠女巫跳舞或者原始道教符水的年代,老百姓都习惯了低治愈率,怎么出医闹?
最终,丁氏医堂凭借直接救活数百人,间接救活更多的功绩,在兖、青二州站稳了脚跟。六月,夏季的高温将出血热病毒的气焰压了下去。雒阳、谯县、兖州、青州四处妇医堂也恢复了正常运行,专注给底层百姓接生,或者收养孤儿往谯县大本营送。
唯一令人头疼的是,孤儿的数目在这场遍及多个州郡的大疫之后严重超标了。
根据四处汇总的数据,这个数量从原本的一百出头,飙升至接近七百。阿生不得不在小树林外修建临时宿营地,来容纳这些或大或小的孤儿。孤儿的人一多,吃饭、穿衣、培训、教育,全都需要更多人力物力,就跟连锁反应似的。要不是有不少在瘟疫中破家,或者是受到丁氏医堂恩惠的人自愿来谯县为奴,不然还真够阿生忙乱的。
然而到这里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
“成人三百余,儿童六百余,谁家七岁的小郎君养着上千名奴仆?你自己看,上月别院的开支,是老宅的三倍还多!”曹嵩一边摆算筹,一边给阿生算账,“如意啊,不是父亲吝啬钱财,我们如今出仕的人少,这坐吃山空……”
“父亲,节流不如开源。靠节省,哪里节省得出家业来?”
“呃……”曹嵩胡子都被吹起来了,“那你倒是开源呀!”
阿生袖子里刚好有个匠艾炫技做的白瓷套玻璃手环,于是顺手摘下来搁到几案上。“父亲请看,这样的东西,能够卖钱吗?”
曹嵩“嘶”的一声,拿起手环对着光线看。
玻璃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彷如冻住的流水;白瓷亦是光滑无瑕,如同凝固的乳酪。两者互相交融,如烟似雾,只要是有着基本审美的人类,都无法拒绝这种纯净带来的美感。
“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剔透的琉璃。”他颠了颠,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这白色的部分,不是玉,莫非是瓷?”
“父亲好眼光,都说对了。我若是贩卖琉璃与白瓷,能够养得起我的人吗?”
曹嵩捋着胡须笑,说到小心谨慎闷头发财,他就立马智商上线:“若是都有这般品相,自然是可以的。珍品不可多得,每年能有两三件,便足够你花销了。”饥饿营销,上层流通,才能够卖出大价钱。
阿生拍手:“我也是这个意思,偷偷的。别让人知道是我家造的,就说是海外舶来品。我听说五侯的亲族骄奢无度,有过抢夺人产业的先例。我们既然守孝,就该小心翼翼避开他们的锋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用我多说父亲也是知道的。”
曹嵩笑骂道:“你越发唠叨了。游说父亲如同门客一般。不是我自夸,要论聚财,我稳妥的很。我们家中贩售的产业也有七八样,哪样传出名声去了?便是你母亲,也不知道家中有行商呢。”
“那便行了。十日,就将今年的第一件……呃……珍品交给父亲。手环还请父亲还给我。”
曹嵩恋恋不舍地在光滑温凉的白瓷上摸了一把,还是交还给了阿生。可惜了这般好瓷,几十年里都只能当有价无市的奢侈品了。他想要给张氏弄个白瓷器皿或是琉璃耳铛,眼下都不可得。
阿生哼着小曲往外跑。低产量的精品制作,匠艾一定喜欢。哎呀,得记得给这位大功臣包个红包。她对很多问题都只知道理论,能够一一实现,全靠了以匠艾为首的工匠们挥洒汗水,反复试验。想到从兖、青二地过来的人口中也有十多户工匠,她就开心到飞起。
第39章 叛逆儿
说到青州的大家族,第一就是皇室刘家。青州境内多封国,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土地与刘家的封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在刘家之下,就轮到孔家了。
因为两汉儒学兴起的缘故,从孔子12代世孙开始,孔家家主就被封褒成侯,到现在,已经是第18代世孙了。爵位一直稳妥,但要说官至三公九卿,或者牧守一方,那也是没有的事。不知道是老刘家防着他们,还是因为孔子吸干了孔家几千年的灵气导致后代都不太争气。
世人对于神秘的孔家往往抱有刻板的印象:文风极盛,代代都研究儒学校对经典,动不动就要说仁,就要说孝,面对父亲走路要用“趋”,说话不是引用《诗经》就是引用《论语》。【1】每个人都像是同一个礼教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无论私下如何,展示给外人看的都是一个“儒”字。
充当活着的牌坊,这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吗?孔氏家族中就没有一个自发觉醒的思想上的反抗者吗?
或许是有过的,没准还有不少,不过他们的名字都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连个水花都没有留下。
本来,孔墨也该这样默默无闻地消失才对。
孔墨,原名未知,父母兄弟也未知。他或许是当代褒成侯的亲儿子,或许只是个庶子的庶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孔家的族谱中肯定是不会有“孔墨”这个名字的,毕竟孔门和墨家是死敌,“孔墨”什么的,讽刺意味实在是闪瞎人眼球。
这位姓孔的奇男子从青春期开始就叛逆,对于已经失传的墨家学说极为向往。偏偏他动手能力很强,自学学成了木工和石匠,从此离家出走,像一名真正的最古老的墨者一般,混迹于底层劳动人民之间,凭手艺养活自己。他居无定所,孤身一人,从东莱到平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孔墨在寻找他的墨学。
墨学没有找到,流行病倒是给撞了个正着。也难怪,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环境,拥挤肮脏,比较适合病毒传播;孔墨三十多岁,属于易感人群,他又不是百毒不侵的命运之子,自然就被染上了。
孔墨的病情发展得很快,七尺男儿没撑到两天就高烧昏迷了。等到再次睁眼,他看见的就是丁氏医堂隔离房的横梁。
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隔离房。窗下放着两盆含苞待放的桃枝,糊窗用的竟然是一种透光度很好的纸,明亮的光线能够让他看清楚室内的场景。四排三十二个床位,虽然还是用的破草席破被子,但全都洗得异常干净,就连身上都被换了一身旧麻衣。虽然还是拥挤,但新鲜的空气和地面舒适的温度并不让人感到气闷。
很神奇。这个姑且算是瘟疫收容处的所在,在某些地方很奢侈,在某些方面又极尽简洁。孔墨思索着设计者的取舍和用意,不知不觉就痴了。
隔离房中有一名用白色口罩、帽子、手套、围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此时正在挨个检查病人的情况,一边查一边用炭笔在白纸上做记录。
她查到一半的时候,一名同样戴口罩手套的男子推门进来,提着一桶混合着草药与醋、酒味道的液体。他用一种小孔径的喷洒工具,将醋酒药液喷在房间各处。
孔墨对药液与那种喷洒工具都很感兴趣。可惜他身体还在虚弱期,男子动作又很熟练,没一会儿就撒完石灰粉出去了。无奈,他只能等到查房的女子来到他的铺位前。
“醒了?孔墨……对吧?”女子看的是孔墨草席边被钉在地面上的一张纸。纸上除了一个醒目的“十九”字样,就是孔墨的名字。“根据送你过来的乡邻说,你没有亲人,对吗?”
她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让孔墨咧嘴一笑,这种关注度带给病患的心理安慰可不是一星半点。要知道,就算是朝廷组建的防疫所,也不过是将染瘟疫的人关一起,谁会关注快死的贱民叫什么,有什么亲人呢?
“你们的主家是谁?难道是侠墨吗?”
“未曾听说过侠墨,我们是丁氏医堂。”女子用碳笔敲敲写字板,“你还有亲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