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冷哼一声,小声嘀咕:“碎都碎了,哪来的威慑,梦里吗?”
他的不满写在脸上,被袁绍注意到了:“沮授,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沮授只好出列,他叹气:“主公,袁术的尸身,该如何处置啊?”
袁绍低头:“他犯了众怒了,我与他撇清干系都来不及。”
“那就那么容易呢?忠义之士历经万难才将尸身带回,无论如何主公都该表示一二。且袁术毕竟是主公的堂弟,入土为安还是要做的吧。”
只是丧礼做得薄了,是没有手足亲情;做得过了,就成了跟袁术一伙的了,这个度是真的难以把握了。袁绍只得让谋士们就此细节再度商量。
于是营帐中再次吵开了。
打曹操是不可能打曹操的,今年都不可能打曹操的。袁绍在吞并辽西的公孙瓒之前,是不可能打曹操的。最多联合陶谦,去青州打秋风。只是等到了明年,打不打曹操,怎么打,只怕还要等这群世家精英再吵过几场。
袁绍微微皱起眉头,额上的青筋都显现出明显的须根状的青紫色。他左边,是嚷着“以帝王礼减半葬之,方显玉玺之正统,亦可收南方人心”的郭图;右边,是大喝“丧家之犬焉能享太牢,草席裹身足以”的田丰。
袁主公只想砸了眼前这只盘山云雾的瓷香炉,然后回后宅去抱老婆孩子。他最喜欢的三儿子袁尚今天过十三岁生日,少年郎刚刚读完了一遍《五经》,学着做诗赋,谈吐已经很有世家公子的派头了。
谋士们依旧拿着袁术的丧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往将来的政治路线延伸开去。但袁绍已经走神了。
不知道阿尚今日写的诗赋如何了?
刘夫人早上说头晕,往日里花一样娇嫩的脸蛋都没血色了。早上已经命厨房炖了鸡羹,不知道她吃了没有?
这般想着,袁绍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微笑,看着又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宽容主公形象了。
事实上,袁绍阵营最大的问题就是派系杂乱。因着他自诩世家领头人,组建班底的时候对于清流名士、高门豪族来者不拒。如今每有决策,底下的人就为了一口气争吵不休。
袁绍挺烦他们的,他也懒得分辨这其中谁更忠诚一些,只觉得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谁还不是世家?谁还不是从谋士过来的?他袁本初当年就是给何进大将军当幕僚起家的,何进现在坟头的树都能结松子了,才成就了他如今的事业。
袁绍以己推人,便觉得谋士们说到底都是外人,想借着自己往上爬罢了,鬼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在心里腹诽自己,还是老婆孩子来的可爱。
有这种想法的袁绍,正应了郭嘉那句“面上礼贤下士,实则刚愎自用”。但即便鄄城的众人心里有多瞧不起袁绍,他依旧能给曹操添麻烦。就比如听闻曹榛孙策大婚,袁绍就派人往鄄城送了一份厚礼,整整一箱子古董珍玩,称“给侄女添妆”。
因为消息的滞后和路上的迁延,这箱子金光闪闪的土豪玩意儿到鄄城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了,与阿生自青州发来的平安信前后脚。
丁夫人上一秒还捧着青州苹果乐呵呢,下一秒就变了脸。“呸,我们阿榛什么时候成了袁贼的侄女了?”她“啪”地一拍食案,朝曹操怒目而视,吓得卞夫人和环夫人都低头不敢说话。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公务要处理。”曹操一见事态不好,起身想跑,却被丁夫人拽住了腰间的玉佩。
“呵,孟德啊——”丁夫人露出一个威胁的笑容。
曹操:……“夫人息怒,息怒。”
丁夫人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让你年轻的时候胡乱交友!”
曹操也压低了声音:“友个屁!我跟袁绍的交情早在我迎接先帝的时候就耗没了。他是被先帝临终遗言坑粪堆里了,想让我跟着一起臭!”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收,不收反而显得我们小气了。”曹操小声回答,“只可惜这些金漆玉石要麻烦夫人锁仓库里了,可不敢摆出来见人。”
丁夫人又小小地呸了一声:“大金大红的,什么俗气玩意儿,你就知道膈应我。”
“哎呦喂。”曹操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抱起丁夫人转了个圈,“你这是儿女成家立业后越发过得舒懒了,竟是连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你放我下来,下人都在,成何体统?”
“哈哈哈哈哈。”曹操不理会,抱住丁夫人转到屏风后头,又是一阵乱蹭,把成姬的衣襟都弄皱了。
丁表姐怀里抱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叹了一口气:“你呀——是不是又要去打仗?”
曹操“嗯”了一声,继续埋了会儿胸,然后突然放开她,果断转身就走。
他大踏步离开了温暖的后宅,走进开始泛起寒意的秋风里。身后,是一连串仓促不安的“恭送郎君”,但曹操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们:“备马,先去军营。让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典韦、管亥、许褚诸将,并郭嘉、程昱、荀攸、荀彧、戏志才等,到南郊大营议事。哦,对了,晚间在黄花台设宴,备黄酒秋蟹,我要宴请刘玄德。明日,请陈宫与兖州各家家主……”
曹操中气十足的说话声渐行渐远,但似乎他的思绪与军政大事一样无穷无尽。
一直到曹操的背影都消失了,丁夫人才整理好衣服,从屏风后头转出来。
“夫人。”两个妾室带着一众婢女仆妇都低头躬身表示尊敬,一直到她做了个“抬”的手势,才稍稍直起上身。卞夫人很有眼色地上去扶住她的左手,环夫人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右侧后方。
“阿环。”
“妾身在。”环夫人小声应道。
“你看那青松幼年的时候,只知道跟蛇虫鼠蚁搏斗,虽然惊险,但恣意生长没有不快活的。等到它长成了参天巨木,所面对的就是无可战胜的罡风和摇摇欲坠的山石,便只能顺着风向去生长树枝,顺着岩缝去伸张根系,这是为什么呢?”
卞夫人微不可见地张了张嘴,但她到底不敢在丁氏面前抢话。
环夫人惨白着脸,想了好久,才慢慢地小声说:“因为青松已经长成大树了吗?”
丁夫人叹息一声:“因为青松已经长成大树了啊。”
第170章 黄花
东汉末年,人们说起“黄花台”这个带有朴素诗意的名字,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冀州馆陶县的黄花台。
光武帝刘秀和郭圣通的女儿馆陶公主就被封在这里。她最风光的时候,在封地内建起一座方形高台,台上加盖观湖楼,并以此为别府。假如一切能够顺利发展下去,嫡公主、嫡长公主、嫡大长公主,她的权势怕是能直追同样封“馆陶”的汉武帝岳母兼姑姑,成为皇帝都要敬着的大人物。
然而,在刘秀之后登上帝位的是阴丽华的儿子。再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馆陶公主与胞兄、驸马谋逆失败,自缢身亡,死后与驸马一同葬在黄花台西。而这座曾经坐拥秀美风景的高台,也因为谋逆的阴影和怨气的传说,为后来者所弃,渐渐于荒草中腐朽殆尽了。
盛名不再,但到底曾经是刘氏的皇家建筑。所以当曹操堂而皇之地将鄄城以南眺望濮水的台式建筑命名为“黄花台”的时候,还是引来了几道或深思或鄙夷的目光。甚至有个自诩渊博的世家子张口就问:“曹公怕是没听说过馆陶公主的典故吧?”
曹操毫不在意,爽朗地笑道:“本朝发生的事情,刚过百年而已,我自然是知道的。但若是要避讳乱汉的吕氏,那天下无鸡;要避讳废帝的外戚,则日月无光【注1】。我看此台之下千亩地,尽是医馆所种的菊花,秋来金黄一片,还有比黄花台更适合的名字吗?便是我不说,周围的小民也会用‘黄花台’称呼它,这就是朴素的民风。”
张狂而坦荡,天真又粗暴。
于是,菊花丛中的高台被命名为“黄花台”。在整个魏朝一千余年的历史中,人们再提起“黄花台”,第一想到的就是鄄城黄花台。毕竟,相比馆陶那个已经不辨踪迹的弃楼,鄄城黄花台的存在感要强烈得多——著名的赏菊圣地,也是每年重阳节皇室宴请百岁老人的指定场所。
乃至于魏朝消亡两百年后,黄花台的大名反而随着《汉末演义》的畅销而越发响亮起来。在这本传奇小说中,有一个章节叫“摆蟹黄花台,争锋笑谈间”。作者用他惊人的想象力,为刘备这个名声平平的汉末人物赋予了几乎和曹操同一级别的枭雄气质。
不得不说,他误打误撞到了真相。
汉少帝八年十月,菊花正是开得最旺盛的季节,即便是月淡星稀的夜里,依旧能凭借台阶两旁石灯笼的光看见团团的花影,朝着天边铺展开去。风一吹,细指般的花瓣就打上鞋履,又滚回石阶,铺成薄薄一层花毯。淡香似有似无地在夜色里打着旋涡,引人遐想。
这个时候的年号已然混乱。袁绍的傀儡有一个,刚死的袁术有一个,自杀的小皇帝有许多,再加上各种阿猫阿狗称王所用的奇葩年号,乱不可言,甚至有诸侯为求方便沿用着汉灵帝光和年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