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丁夫人叹气,“疑似感染了虏疮,送去你二叔那里隔离了。”
曹丕懵了。
他虽然年幼,但大名鼎鼎的虏疮还是知道的。这可是夺走了汉帝生命的疫病啊,即便勉强治好了也会留下一脸麻子,一辈子不能见人的。夏侯家的表兄就是得的虏疮,现在整天戴着面具呢。一想到孙权以后也要像夏侯充那样了,曹丕脑子里就嗡嗡的。
“这是你的错,不能以年幼来推脱。”丁夫人严肃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曹丕的小身板摇晃一下:“母亲这回不罚我吗?”
丁夫人的嘴角抽动一下,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曹丕眼中格外可怕:“我又不能打死你,回去歇着吧。且打不打你的,有用吗?”
与如丧考妣的曹丕不同,一脸懵逼的孙小权此时享受的可都是贵宾待遇,吃的冰镇西瓜,穿的冰丝绸缎,熏的绿莺歌奇楠,一应用度都快比上当初的小皇帝了。
“我没烧啊,也没满脸麻子。就手臂上长了几个痘,怎么了?”
两个漂亮的医女姐姐一边给孙权打扇子,一边笑着回答道:“孙公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大功?”小少年仰着脖子,满眼好奇,“我这生病还生出功劳来了?那我多躺一会儿,功劳能不能再变大一些儿?”
医女们都捂着嘴笑。
可算是解脱了,牛来了,牛痘也来了。曹师的脸上又有笑影了。
话说人的气运还真是玄妙。四个月,集合全县之力收集了五十多头病牛都不是牛痘,曹三公子和孙二公子去了一趟新汲就撞上了。这上哪说理去。
阿生此时的心情是飞扬的,她可不管是谁发现的牛痘,总归最后是到了她手上。取脓液、扩散接种、人体试种、检验成效……眼前有这么多事要做呢。突然感觉日子充实了许多,连带着压在良心上的那块巨石都轻了不少。
她快步走在试验场上,听各处忙碌的医官的汇报,不断发出指示。
“曹师,十头健康黄牛已检查完毕,随时可以等待扩散接种。”
“曹师,接种牛痘的死刑犯中已有两人结痂。”
“曹师……”
“主人,三公子求见。”
突然,一个画风不同的声音打断了阿生的思绪。她擦擦额角的汗珠:“阿丕?他不是在养伤吗?这就能下地了?”
黑衣近卫走上前来,凑近阿生的耳朵:“大约是听闻了孙公子的事。”
“唉。”阿生脱下手套。
来到大门前,低头,才能看到只穿着一件浅绿色单衣的曹小丕。“二叔,我也染了虏疮,你把我也隔离吧。”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好几个小红点。
跟在阿生身后的近卫顿时慌了:“主人,这……”
阿生:……“拿点松油来。”
近卫:“啊?”难道不是马上隔离吗?
但近卫的好处就是不多话,办事快。马上就有人端上来一小盆松油。阿生拿麻布浸了油,在曹丕的胳膊上擦了两下,顿时颜料晕染开,红彤彤一片。再擦,就擦干净了,白嫩嫩的小胳膊上啥痕迹都没有。
“你这孩子,就作吧。”阿生轻声说,“教你学画,就是让你来做这个的?”
曹丕被当场揭穿,也没办法了。“二叔,我要去看孙权。”
阿生帮侄儿放下袖口,目光直视曹丕的眼睛:“要是传染了怎么办?你要想想你生母,她只有你一个贴心的儿子了,不要让她担忧。”
曹丕“嘤”一声,脸红了。“二叔,那都是我以前说的混账话。阿彰和阿植都在呢,哪里就只我一个了。”
“不止你一个,做父母的就不担忧了吗?卞夫人担忧,丁夫人担忧,你父亲也会担忧。”
“可阿权是因为我……二叔,孙权兄长在外征战,母亲远在辽东,没有人能替他操心。听说他得了虏疮,人人都避之不及。我这个时候不能陪着他,他要怎么办呢?”他这个时候又显得像个小大人了。
阿生看着小男孩黑白分明的瞳孔,没有说话。曾经她还想过,要是遇到了曹丕、曹植、曹冲这样名垂千古的厉害侄子,她该如何与之相处;但等真到了眼前了,他们在她眼里就纯粹只是晚辈而已。
“二叔——”曹丕抓住阿生的袖口,摇来摇去,“要是孙权有妻小,我一定是不进去的,我要留着命照顾他的家人。就像我父亲照顾孙家那样。但他这不是没有妻小吗?”
“噗嗤。”周围响起小医女憋不住的笑声。
阿生直起身,目光环视一圈,止住了周围的笑声。她的左手还牵着曹丕的右手。“那走吧。”
曹丕惊喜得连连点头:“嗯。我一定乖乖听话,不给二叔添麻烦。”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近卫和医官分列两侧,露出一条笔直的大道。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沿着这条路走入深深宅邸中。这种感觉很奇妙,在年少的曹丕的记忆里,他似乎是跨越了一条无形的界线,然后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六月阿生在给曹操的信件里是这样说的:“从前你说阿丕顽劣,让我多观察。我观察的结果,是他敏感早熟,聪慧仗义。但同时他感情用事,喜欢怄气,好面子,亲近朋友胜过手足,这都不适合成为一地之主。”
曹丕就此与继承人的位置无缘。
第164章 短5
七月末,又到了大火星在傍晚的时候划过天际的季节,昭告着最炎热的季节即将离开中原。
河东,一片被接连而来的巨大灾难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土地。在精疲力尽之后,是接受军事化管理的麻木。而在赵奇特色的管理之下,这种麻木竟然衍生出正常的社会生活来:
金灿灿的麦田被成片收割,夏豆、玉米被播种,沿河的水田里,甚至开始栽种水稻。农民们在田间忙碌,官兵们沿着道路巡逻。大家族的妇孺老弱闭门不出,但总有年轻人是要出来干活的——或参军、或持刀笔,等到疫区解封了,总还要有条出路。
安静、平稳,这就是如今河东的写照。所有人的脾气都在赵奇面前变成了没脾气。就比如他现在走在一条新铺的夯土路上,沿路的农民都不敢抬头看他。
这条路是通向大阳城的。在距离守城的军营半里地的地方,有一片竹林,林中有溪、有花圃、有小楼,里面住着一位特殊的女人。
荀攸与他同路,一个长袍广袖的文人,一个精干冷酷的军士,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我接到消息说,仲华昨日就已经进入大阳城了。”荀攸先开口问道,“我消息没有你来得灵通,你倒说说,这是为何啊?她如今的地位,哪里用得着以身犯险?”
赵奇“嗤”一声:“还不是牛痘推广不顺,她才亲自来的。也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改不掉的操心劲。”
“你们两万家臣,就没一个能进言的吗?”
赵奇斜眼看荀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难道公达就不是君子了吗?不还是在疫区陪我住了这几个月?”
荀攸叹气,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主人来此的原因,与公达来此的原因是一样的。大丈夫无权则无法立身,无功则无所成名。她要是能被危险劝住,那今日就只是个后宅妇人,而不是仲华公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竹林。阳光将竹叶交叠的影子投射在卵石铺成的小道上,清幽无比。随着转过几个弯,就看到一扇闭合的小巧院门,由深绿色的竹筒拼成图案,与其说是能防盗,倒不如说是展现了此间主人的才情。
悠悠的琴声从小门后面的建筑物里传来。两层楼高的小屋修得宽阔舒适。一楼的起居室是大开门,门前的走廊有三米宽,四周悬挂竹帘,拉起帘子就是个阳台。
而此时,一名身穿素衣的女子正在廊上抚琴,姿势温雅端庄,如同画中仙子,又仿佛佛山隐士。
赵奇与荀攸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眼前这位,才学品貌都是拔尖的,本足以惊艳一个时代,但有了曹生那种要与天比肩的伟人珠玉在前,就显得这位在“功业”二字上差得太多了。
他们在门口一直等到蔡琰一曲“高山流水”奏毕。“蔡大家。”赵奇率先跨步上前,隔着一道矮矮的院门拱手道,“不知蔡大家找我有何要事?本月令尊的书信已经送达,衣食也按照约定一分不少。奇奉主人之命安顿蔡大家,就不敢不周到。”
蔡琰放下琴,朝门外拜了拜。“赵太守,琰一切皆好。”她没有自称“妾身”,而是自称“琰”,这个称呼的转变让赵奇微微眯了眯眼。
“赵太守,此次请您过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蔡大家请畅所欲言。”赵奇抬头,露出一个笑。他是一笑就能年轻十岁的脸型,即便知道这是个六亲不认的酷吏,也很少有人能抗住他笑起来时的那种亲和力。
“赵太守,”蔡琰微不可查地搓动一下双手,“我听说,仲华公有了根治虏疮的方法,可是真的?”
赵奇正色道:“我们宣讲牛痘法也有半月了,蔡大家虽然住得偏僻了些,但也该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