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祭酒,这话怎么说?”丁夫人被蔡邕吓了一跳,连忙命人将他引到正屋。
虽然说临时居所,但这处宅邸也是好几进院落的大宅子,庭院里小桥流水、鸟语花香,从小门出去拐两个角就是学宫路,若不是朝向是朝东而非朝南,给郡守当府邸也是值得的。
领路的管家右胳膊不自然地下垂。他叫曹新,是早年跟随曹操在战场上受的伤,退伍后就帮曹生走商送货,瓷器铺子开到了袁绍的邺城和公孙瓒的渔阳。因为久经风霜和暗伤积累,这两年衰老得格外快,于是曹新就不再四处奔波,留在许县阿生的眼皮子底下养老,表面上看起来是只管着一个空宅,但这里其实是谍部的一个备用落脚点呢。
不过如今丁夫人要带着小主人们来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院子都是收拾好的,这便叫他们将箱笼搬进去。”曹新鬓角有两缕显眼的白发,但别处依旧是油黑发亮,此时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着就和气,“夫人与蔡祭酒请往这边走。因着行李还没有搬好,几位小主人可以在正堂隔壁的暖阁稍作休息。”
一番话将每个人都照顾到了,但蔡邕可没心情去夸赞他的周到,只顾着抹眼泪。等到了地方落座,茶汤还没有端上来,蔡邕就举着个袖子擦起眼泪来。
“老朽年近花甲,只得了昭姬一个骨肉。千挑万选,盼她有个好归宿……”他说到这里就呜咽起来。
丁夫人长叹一声,蔡昭姬嫁到河东不到一年,河东就被封锁成了疫区,这事在上流圈子里已经被人感叹过好几回了。但能怎么办呢?面对伤心欲绝的老父亲,外人只能不痛不痒地劝两句:“河东爆发虏疮,连天子都因此驾崩。这是天灾,不是凡人事先可以料到的。”
蔡邕更加难过:“若只是陷里面出不来,还算好的!卫氏大族,总比黔首好过多了。”
“那是那是。”
“可我哪知道,他们竟然族大欺人!”
丁夫人微微朝前倾身:“这话从何说起?”
蔡邕睁大眼睛,直直盯着丁夫人:“卫仲道染疫的时候,是照着《防疫条例》做的隔离,可不是我家昭姬的错吧。”
“啊。”
“衣袜吃食,草药熏香,样样都替他张罗,不是我家昭姬懈怠吧。”
“那是自然。”
蔡邕一拍桌子:“那他卫家凭什么说是昭姬没有贴身侍奉,才致使卫仲道亡故的呢?如今我那孩子就住破草棚里给个骨灰盒子守孝,抬头见星辰,朝起闻风声……昭姬啊,我的孩子,何时吃过这种苦……”
丁夫人在蔡老大人的哭声种沉默了。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是卫氏欺凌许县的女儿,藐视曹家;往小了说,为夫守孝该怎么个守法,也是别人家的规矩,清官难断家务事。
刚好这个时候曹新带着厨娘送茶汤上来了,丁夫人这才找到一个打破冷场的借口。“来,蔡翁,先喝口茶润润喉咙。”
蔡邕端起茶碗就灌,下一个瞬间就被烫了个激灵,一碗茶全撒身上了。好好的一个文豪,瞬间成了落汤鸡,就连隔壁暖阁里都传出一声笑。
“蔡翁,哎呀,快带蔡祭酒去更衣。”
“更什么衣?”蔡邕也意识到了丁夫人想打哈哈,甩开上前来的婢女。就两脚踩在坐具上,仿佛一只停在鹦鹉架子上的公鸡。“我知道卫觊在曹公跟前得力,便是卫家五房跟袁术通信,清查先帝遇刺时都没有牵扯他们家。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将昭姬捞出来!这世上肯在这件事上出头还能做成的,除了闭门不出的仲华公,就只有丁夫人您了。”
他站在高处,却近乎哀求地看着丁夫人:“从前夫人劝我说卫氏不是良配,如今实在没脸来求您。但我这把年纪了,只要子女少受点磨难,脸面有什么重要的呢?”
丁夫人的面容平静得像一座神像,带着高高在上不偏不倚的端庄。“这件事,我应下了。我去与仲华说,在河东为蔡琰准备一间院落,让她从卫家搬出来。等到疫区解禁,就接回许县。”
蔡邕喜极而泣,膝盖一软,差点从坐具上栽下来,被人扶了,才站回地面上。他又是道歉又是感谢,一步三回头,穿着那件湿淋淋的衣服模样滑稽地出去了。
丁夫人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回过身来召集了几个小家伙,才黑了脸,问道:“方才暖阁里发笑的,是哪个?”
孩子们一下就慌了神。最大的曹·话痨·铄低头不语,曹节和曹彰小脸煞白,就连几个月大的曹植和曹冲,啥事不懂,但条件反射地不敢哭了。
丁夫人身边的健妇一直是帮忙管教孩子们的,这个时候半点不虚,直言相告:“是丕公子。”
曹丕看了圈兄弟姐妹,只看到损友孙权在幸灾乐祸。他知道无从抵赖了,只得破罐子破摔:“就是我笑的。我看那老东西前……前倨后卑,才笑的。”
丁夫人嘴角勾起,鼻子里发出“哼”一声冷笑。“前倨后卑,出自哪里?”
曹丕昂首挺胸,小嘴巴巴的,张口就来:“《战国策》中讲:苏秦十说亲王不成,资用乏绝,去秦而归。形容枯槁,面目犁黑。归至家,妻不下纫,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及至受封于赵王,父母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1】这就是前倨后卑的出处。”
“你读这则典故,就只学到了要在别人有难时嘲笑他吗?”
曹丕愣住了,他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终于放弃了跟丁夫人盘逻辑。“母亲打我吧。”他硬邦邦地说。
“就你这小身板,还没长到能禁得住打的时候。”丁夫人偏头示意,“去院子里那颗老桃树下站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吃饭。”
曹丕起身就走。
“三兄。”一母同胞的曹彰扑过来保住曹丕的脚,“你给母亲认个错,就不用罚站挨饿了。”
曹丕抽脚,但曹彰壮得跟小牛犊似的,任曹丕怎么抽都抽不动。
“母亲,”曹彰又喊,“三兄刚回来,你不要罚他好不好?”
丁夫人蹲下来轻轻按住曹彰的黄头毛:“阿彰松手。”
曹彰一哆嗦,松开了曹丕的脚。
英勇无畏的丕公子终于冲出了暖阁,来到了结青果的桃树下。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就养成了这么犟的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战国策·秦策一》,有删改。
第155章 端午
曹丕在数桃子,顶着初夏的大太阳。
第一遍,四十五个。
第二遍,四十八个。
第三遍,四十六个。
后来他终于数明白了,老桃树上一共有四十九个青桃子,恐怕不够他三天吃的。
小曹节抱着个小食盒,跌跌撞撞地躲到灌木丛里看他。她似乎很怕曹丕,想上前来又不敢的模样。她自以为躲得很好,然而后边一串乳母婢女,仿佛一条巨大而招摇的尾巴。
“哼。”曹丕用鼻子出气表达了对异母妹妹智商的不屑,乌溜溜的眼珠子往曹节藏身的地方斜。
“干嘛?!”
小丫头被吓到了,丢下东西转身就跑。“啪”一声,小食盒砸在地上,盖子都掀开了,两个圆滚滚的小包子骨碌碌滚出来,原本雪白到透明的面皮上沾了草屑,说不出的可怜。
而小曹节压根就顾不上被她抱了一路的包子们,嫩黄色的小身影在婢女们惊慌的呼喊声中,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曹丕……曹丕朝天翻了个白眼。
“哎呀,真可惜,这可是米大厨新做的水晶包,席上我想从竹竹碗里偷一个都没偷到,不想却是要巴巴地送给你的……啧啧啧。”曹铄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拿手绢将两个小包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吹掉灰尘。
半开的木盒子里还剩四个完好的,曹铄就把盖子盖好,又是一个漂亮完整的食盒了。
曹丕咬牙:“你都多大了?抢奶娃娃的东西?还竹竹,叫得真亲热。”
“啊,这名字不好听吗?”
曹丕梗着脖子:“她是环夫人生的,我是我阿母生的,我们天生就不是一派。”
曹铄收了脸上的笑容:“那阿彰呢?他也是卞夫人所出。”
“他已经被养成夫人的儿子了。你们都是她养的,就我不是,我是阿母唯一的儿子了,所以她才罚我。”
“你还真看得起你自己——”曹铄的手高高扬起,但久久没有落下。
曹铄瞪着曹丕。
曹丕通红着眼瞪着曹铄。
瞪着瞪着,曹铄也红了眼眶。“他们卞家,也就一个卞夫人拿得出手,别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教得你什么乌七八糟的?”
“那是我舅家!”
“丁家才是我们正经舅家!”曹铄跟着抬高音量,“且母亲需要去嫉妒妾室作甚?就只有卞家那群吃饱了撑的自己吓自己。好哇,我们亲生的兄弟姐妹跟你不是一派的,反倒是姓卞的跟你一派?阶层财富、见识武力都天差地别的两家之间论起真情来了?笑话!什么时候卞家的子弟出息了,不用扒着曹家公子吸血了,再来论亲情吧!这事我定是要告诉卞夫人的,你等着吧,你生母第一个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