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是必须赶在阿兄第一场胜利之前完成此事。”阿生站起来,俯视秦六,“协天子令诸侯,原本的敌人成为盟友主动投靠,地盘极速扩大,怎么看都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这个世界上,走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眉眼冷酷,仿佛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岭南王、辽东主,而不是平易近人、以德服人的帝师:“只有亲手打下来的,才是自家的土地;只有跪过曹字旗的,才是自家的子民。革命,不是贵族间请客吃饭,不是叙旧套交情,不是喊口号举大旗。借着汉帝名义打下天下又如何,想不受制于世家大族,还要再打两遍三遍,稍有不慎就九州动乱。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曹家打天下的觉悟,那就索性别开始,省的祸及子孙。
“你看许县城中,哪怕是鄄城,汉室忠臣多才俊。但现在,到了阿兄抉择的时候了,也到了他们抉择的时候了。”
阿生闭上眼:“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六朝向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属下私自采集天花脓液,牵连无辜,愿意接受主人责罚。”
阿生站立在空旷的屋子中央,居高临下像一座黑色的山。“法无明文规定不成罪,说到底还是我的疏忽,我的罪孽。你将‘禁止擅自使用瘟疫类武器’一条写入谍部通则,再将相关权限拟一个章程出来。”
秦六惊讶地抬起头。
“怎么?你觉得我会说‘疫病乃人类公敌,无论如何不可动用’吗?”
“呃……”
“走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对错,只有抉择了。”
秦六突然笑起来:“主人若真有这么像帝王,就该将我灭口才是。”
“这倒也是一种做法。”
秦六笑得更加舒畅: “我这次回许县,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哦。秦六,藏书楼禁闭一年,不得外出。”阿生一脸冷漠。有些人真是反了天了,生在福中不知福。
春雷乍响,开始了新的一年。曹操将政治中心迁回到鄄城。许县学宫在经历了一年的小朝廷时期后,正式走上了以学术为主的道路。
随后,荀彧上书,请曹氏诸公子到兖州团聚;杨彪同意让医官、农官进驻弘农。
这就是他们给出的答案。
第150章 防疫
繁花似锦四月天,风调雨顺,麦苗青青。这是几十年来难得的好年景,只看这一个顺畅的开头,就仿佛能见到年末满仓的谷粱。
天公作美,而人祸未止。
司隶,河东。
立在封锁线上的焚尸炉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灰白色的烟灰。在一片青葱的田野上,仿佛一个灼热的死亡标记一般令人胆怯。焚尸炉外一百米,就是全副武装的黑色军队,在栅栏后拉满了弓弦,随时准备将从隔离区中跑出来的人射杀当场。
“我们没有虏疮。”身穿长袍大袖的世家子弟在焚尸炉前与曹军争执。他面红耳赤地喊道,“家父德高望重,我文家也是累世高门,你们,你们竟敢挫骨扬灰,苍天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紧接着,就是一群女眷扑在棺材上痛哭流涕。
“啪!”还没等一群老老少少哭几声,就一道鞭影甩在棺材跟前。扬起的尘土迷了眼,当即让几个养尊处优的闭了嘴。
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穿一身看不出封建等级的黑色劲装,但模样就威严。“不是虏疮?”他冷笑一声,一刀挑开棺材盖,露出尸体满是痘疤的面孔,“不是虏疮,这是什么?正好乡亲父老都在,都来瞧瞧,可是我们冤枉了文家?”
谁人敢靠近啊?
别的大族也有试图突破封锁线的在旁边看热闹,但这棺材盖一打开,就都纷纷后退了三步。就连原本围在棺材周围的孝子贤孙,也有侧身躲避的。
“无知蠢货!现在知道怕了?”男子拔刀,“你们文家是当到头了。本来下阳境内虏疮已经绝迹,结果上个月,在三石村、大林村、湖东村接连爆发病案,感染数十人。谍部的呢?念!”
随着一声苍劲有力的“念”字,就有一名穿青衣的短胡须上前来,从文家隐瞒家主染疫,将贴身奴仆沉水灭口,再到秘密发丧,时间地点人物说得清清楚楚。
“沉水的奴仆中有人感染了虏疮,病毒随水而走,这才导致临水的三个村庄几十条人命,硬生生断送在你们文家的自作聪明上了!”黑衣男子将刀恶狠狠地往地上劈,竟将一块大岩石劈成两半。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本来那几个村庄的村民领着骨灰号丧着,这个时候也不哭了,都拿要吃人的目光盯着文家人。这是突然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
“好啊,原来是你们这杀千刀的黑心肠!”
“阿父,阿父,我可怜的阿父啊,给文家当牛做马一辈子,落得个虏疮而死的下场!各位贤人,各位公子,你们都评评理,评评理。”
卫家的,裴家的,往日里跟文家一起担忧曹家势大,这个时候却也只能以袖掩面:“这次是文家老大人做的不对。”
卫觊是卫家的亲曹派,此时说话更是直接:“我家三房的五郎也是染疾的,生前物品连同尸首一律焚化了。曹氏母族以医起家,照着他们吩咐的做,家人都平平安安。怎么就你们文家不听劝,自作聪明!”
见舆论引导得差不多了,那名黑衣男子趁机引出主题:“觉得自家染疫是自家的事,嗯?为了全你的狗屁孝心不顾他人死活,藐视王法,嗯?就你姓文的聪明可以瞒天过海,嗯?今日我赵奇话就放在这里,河东郡,疫区,医官治世,军法统郡!”
他逼视着河东诸大族:“什么叫军法统郡?军令如山,执法判决一体,掌生杀大权。只要大疫一日不除,我带领的这支黑衣军就一日不撤!现在,焚尸!”
四个从头包到脚的医疗志愿者走上前来,抬起棺木,架上铁板,推进焚尸炉里。红色的火焰将尸身淹没,而刚刚还叫嚣的文家人,此时连个屁都不敢放。
“文家,从上到下,统统隔离,等你们家该病的都病死了,再跟你们算总账!不服管是不是?那就别从我们这里买药材!等死吧!小莲湖水道封锁,通晓沿岸各村,禁止靠近湖边百步之内,以井水替代湖水,直到我们将湖中病人的尸体衣物清理干净。”赵奇一气说完,目光转向周围的围观群众,“我说的这些,你们可有不服的?”
连在曹操面前有些薄面的卫觊都抹了把汗,这四月的天也太热了些吧。
“不敢不敢。”世家子弟们纷纷说,“连天子都避不了虏疮,我们不敢托大。”
“医官要到各位的田庄上驻守,挨个清查庄户,若有染疫,就地隔离。你们可有不服?”
妈的,清查人口。就知道你们曹家阴得很。但有文家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周围又是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是拒绝,那一家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
“不……不敢不敢。”河东世家相顾叹气,“不敢有所隐瞒,一定全力配合将军。”只怕是过了这一遭,河东就彻底姓曹了。加上原本就被董卓霍霍过的雒阳,以及同样进驻了医官和农官的弘农,半个司隶三个郡算是被稳定下来了。
“我名赵奇,字重乐。由曹孟德公、曹仲华公联合任命为河东太守,任期至疫区解封为止。”赵奇收刀入鞘,“我知道你们心急,想离了这个鬼地方到别处找前程去。家中子弟也耽误不得……”
“是啊是啊。”一群穿宽袖的富裕阶层都激动起来,“都封了半年了,连许县都去不了,就虏疮零零散散地冒出来,我们这心里……”
“你们急,我何尝不是拿命在做这份差事?”赵奇喝道,“大家齐心协力,将病患都找出来,隔离;病患生前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能烧的烧了,不能烧的拿滚水烫个八圈九圈。防疫条例上一条条写得明明白白。我们曹家也不是见了病患就将人宰了的,该治治,治不好,将尸身火化了算是给宗族积德,不然祖坟里病毒缭绕,也是祸害子孙。是不是这么个理?”
卫觊行了个大礼:“赵府君,但何时可以解封,还请给个明示。”
赵奇挥挥手:“我也不说虚的。第一,将人口查完。第二,将已经发病的都处理好。然后,三个月,只要三个月在册人口无新病例,河东就解封。你们家中子弟怕耽误前程的,到了年底的时候可以参加太守府的考评,优异者可先在河东郡任职,待到疫区解封,再行升迁。”
“喔。”被强行清查人口土地的怨气总算是平复了一些。贵族们一边相扶叹气,一边慢慢散去。
世家散了,百姓也散了。虽然他们原本是被世家大族鼓动来冲击封锁线的,被文家的大案一冲击,此时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还是听曹家的吧。”老农枯瘦的身体在正午的阳光下健步如飞,“活人比死人要紧。好歹还剩个骨头架子能够拿去安放,那些军士也没收取贿赂……”
他虽然跑得快,但还是被赵奇给听见了。“老人家,要是有人收受贿赂私放病患,别管是白衣、青衣还是黑衣,尽管来告诉我,我第一个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