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从曹操手中接过栗子肉,扔进嘴里,然后含含混混地嘟哝:“我其实……也算不清了。回去查……查档案……我就记得他父母都是一届生。”
“一届生?”曹操诧异,“这么说来还是熟人啊。”
阿生已经将栗子肉咽下去了,擦擦嘴。“范大胖、女曲,都是资质平平,恪尽职守罢了。不想却生出范明这样的政治动物来。”
“哈哈。”曹操乐了,“政治动物,你这什么用词?”
阿生拍拍手,岔开话题:“总归他小,要当三公也是下一辈的事情了。你我恐怕看不到。”
曹操还想再说话,陈宫却已经闯进了营帐。“主公,边家已经交税,为何还扣押着边让不放?难道就因为言语间得罪了主公,就要招惹杀生之祸吗?”
“我……”曹操刚张嘴就被陈宫的话打断了。
“主公以救灾大义为名,我才劝说各家叔伯让步。如今这样,要我怎么交代呢?”陈宫转头,看向阿生,“仲华公也在这里,您是名满海内的大儒,为什么不劝阻主公?”
这么个炮仗脾气连阿生见了都头疼。“边让干扰了救灾大事,虽不至罪,但到底有错。你去劝他给阿兄认个错罢。”
陈宫:……边让要是能认错,那边字就该倒过来写了。
“他一直叫骂,有损阿兄的威信。我们不杀他,但从单父县往南一百里就是四世三公的袁术的豫州,门第显贵,远胜阉宦之后,想来边让是能和袁仲氏帝相处愉快的。”
能相处愉快就有鬼了。陈宫一脸呆滞。
曹操一锤定音:“我已经派人送他去寿春了,估计在袁术那里能骂我骂得很痛快吧。公台,你安心吧,以边让的活泼劲,马上就有事迹传来了。”
曹家兄妹两个将地上毛茸茸的栗子壳拾掇干净。嘿呀,屋子打扫干净了,该迎客了。
少帝六年十月,曹操在百废待兴的许县修建学舍二百余间,令胞弟、名士曹生重修百家经典,号为许昌学宫。七年正月,迁汉帝至学宫居住,公开授学。
从此,许县日渐昌盛,连曹操的府衙都在许县大考、选拔学子为官。后世所说的“许昌路”,就是比喻布衣一跃成官的捷径,也是科举最早的雏形之一。
第138章 拜先贤
许县,在曹操地盘的西侧,与荒废的司隶地区遥遥相望。但严格说起来,这里曾经是颍川郡的辖境。以荀氏为首的颍川世家带头缴纳赋税,甚至出面劝服了兖州世家,所换来的利益,就是学宫的新址落户在颍川。
不是荀氏的老家颍阴,也不是钟氏所在的长社,或者韩氏的舞阳,但许县也好啊。许县陈寔,也曾是“颍川四长”之一。
“总归能够落在颍川,便是我们占了便宜。”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荀攸如是说,“虽然多年未见,仲华依旧是那个仲华。但凡是她真心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算学如此,医学如此,重开百家,亦如此。”
至于曹操为什么答应选陈家的许县,这里面也是有门道的。陈寔本人起于寒门,硬生生靠才名和运气得到举荐进入太学,但最高只当到县令。他知道仕途走不顺畅,索性辞官刷起声望来,广开师门,经营田产,再加上会做人交友广,渐渐陈家就兴旺起来,一屋子都是饱读诗书的子孙。
世家以陈家为名门,曹氏以陈家为寒门。
这就是一个平衡点。
陈寔老先生已经在几年前的天灾人祸中过世了,子孙纷纷逃离了破碎的许县。直到学宫的地基打完了,陈寔的长子陈纪才在阿生的多次邀请下返回许县,担任儒学博士。
上有颍川世家的鼎力相助,下有被救济粮吸引而来的劳力无数,不过四个月学宫就建造完成,速度堪称时代奇迹。
青灰色的新瓦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廊柱上的棕红色漆料,在呼啸的北风中快速风干。学堂、回廊、藏书馆、水榭、辟雍,建筑物层层叠叠,从端庄的石阶到雅致的木楼,洋溢着朴素大气的美。
学宫正殿前的广场,可以容纳上千人听讲。而广场四周,竖有一百零二块石碑,均高三米,宽一米。
其中三十一块,是雒阳“熹平石经”的残碑,被曹氏从雒阳废墟中运回,修补完全。熹平石经涵盖了儒学最主要的七部经典,是两汉以来独尊儒术的最终成果,曾经立在雒阳太学之前,一共有四十六碑二十万字。如今仅存相对完整的三十一块,剩余十五块尚在收集和寻找之中。
蔡邕、荀爽等老一辈的大儒,都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熹平石经的修复工作中。加上陈纪等儒学博士,构成了学宫底蕴最深厚的一派——儒门。
能与儒学相抗衡的,就是同样在汉朝历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法与道。
《商君书》、《管子》、《韩非子》、《法论》等法家著作,早就经阿生和学子们编辑校对,在威海雕刻成碑,由水路运到许县。共计二十六块碑文,称得上一部小型石经了。因为内容完整,且经过阿生梳理后逻辑完整、贴合现实,一时间竟然风头大盛。
乱世用重典。频繁的战乱本就让法家的思想抬头,有了曹氏官方背书,更是让人趋之若鹜。中原谋士,加上南岛系学子,构成学宫第一显学——法家。
东汉末年是道家发展出道教的重要时间点。黄巾信奉的太平道,以及在汉中兴起的五斗米道,都已经染上了宗教的色彩。
越是这样,就越不能刻薄道家。《老子》、《庄子》、《黄帝四经》、《文帝本纪》……共十九碑。阿生甚至引用了《太平经》的句子,来书写《伪道之争》一章。
与保存相对完整的儒、法、道相比,仿佛直接从四百多年前穿越来的墨家、医家、农家、纵横家、名家、兵家等等,都在学宫广场石碑上占有一席之地。虽然大多数石碑估计还要刻上七、八年,但仅从已经完成的部分来看,已经足够让人震撼的了。
为了安抚兖州士族,陈宫被阿生带在身边。因此他也是第一个见证学宫石碑群的外人。“百、百家衰落已久,近乎湮灭,竟然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吗?”陈宫差点跪在巍峨肃穆的石碑前。天地良心,曹操的大军都没能让他陈公台颤抖过,只有曹仲华一遍遍蹂躏他的认知。
阿生摸摸大道旁伫立的不规则大圆石:“我只怕学子不乐意。”圆石正面刻着“许县学宫”四个巨大的隶书,被金粉描过的笔画是整座建筑群最亮眼的色彩。
事实证明,阿生没有杞人忧天。
汉帝一行百二十余人,停留在学宫前配殿狭小的室内,不肯入住。
正月的寒风呼呼吹,为了营救汉帝而根本没过个好年的曹洪手握在刀柄上,盔甲上还覆盖着冰渣子。“大家伙忙了一个冬天,才盖起来这处排场,现在你说不住?”曹洪的声音如铜钟一般,仿佛能把人脚底都震麻了。
“此处不合礼制。”跳出来跟曹洪对喷的是王允,“自两汉以来,凡帝皇居所,必以四方为制,坐北朝南。朱雀门外有宗庙,内有议政大殿,至于长乐、未央、后宫诸殿,皆有定制。如今这里,就是一处重建的太学,格局参错,高台上皆为学堂,既无主殿,又无后宫,更没有宗庙,让皇帝怎么居住?”
“后宫?陛下这个年纪,也没有后宫啊。”曹洪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你们就根本没有奉陛下为主的意思!”
“我们兖州历经战火,最好的房舍就是这里了。曹州牧还住在商贾的旧宅里呢。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在雒阳住草庐,有片瓦遮雨就算好了,怎么如今还挑三拣四的?”
“你住嘴!你们这些鲁莽军汉,一路上走来就处处对陛下无礼。礼仪不全、尊称错误也就罢了。陛下没有动筷,就有人敢自行饱餐;陛下没有薄被,也没有一人让出自己的帐篷。分明就是目无尊长!曹操何在?让他出来,我要质问于他!”
小皇帝缩在座位上,一脸麻木地看大人们争吵。又开始了,自从哥哥死去,他当上了所谓的皇帝,日子就生活在有关帝王尊严的争吵中。
董卓穿鞋子上朝了,是大不敬。
董卓当他的面杀人了,是大不敬。
郭汜克扣了他的食物,是大不敬。
李傕睡了宫女,是大不敬。
好不容易逃出了长安,来到兖州,曹操依旧是大不敬。
吵着吵着,日子就过去了;吵着吵着,刘协就长到了十岁。但除了帝王尊严,和帝王尊严屁都不是外,他什么都没有学到。
曹操进来了,带进来一大群陌生的文武,威风赫赫地与太尉杨彪、司徒王允等人对峙。尚书丁宫在两边不停和稀泥。但刘协已经神游天外,压根没听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他此时甚至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一直以来周围人所说的皇帝,其实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刘协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人在看我,”这个念头闪过刘协的心头,“所有人都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有人在看我。”
这是一个穿男装的女人,明眸皓齿,端庄威严。她站在男子们中间,从容得像一棵树。在刘协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问出声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