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前面是鸡棚,里面养了五只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让人回想起大连港繁荣的养鸡场。
这在给鸡喂虫子的老太太身体已经佝偻,但动作依旧敏捷,眼睛也亮。“六鬼回来了。这么快,不是说去看汉帝吗?”
“见过了。”秦六自顾自地把貂尾抱到水井边,开始擦洗身上的污垢。“求援都送出去许久了,大郎正派人往这里赶呢,咱们不赶趟。”
“你也有不赶趟的时候啊?”老太太打趣道,“那你准备怎么跟主人交代?”
“我是来当她的耳目的。如实说就成了。”秦六先将自己清理干净,才不紧不慢地溜到后院写了封密码信,封进蜡丸中,放飞信鸽。
天空上落下几根鸽子灰色的羽毛,飘到秦六脚边。小皇帝心性不坏,但总有一种哪里欠缺的感觉。秦六说不出来,只是他直觉认为,若是主人坐在篱笆对面,肯定会拒绝自己的。
第135章 大河水
“二兄从前还好,自从董卓之事开始,就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夏侯惇在兖州刺史府中咋呼,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我在东郡的守兵只有半个月粮食了。到底是给,还是不给,能不能有句痛快话?!”
他堂弟夏侯渊也是跑来等粮的,不过夏侯渊可就冷静多了,蹲地上削箭枝。“你有本事,当着曹仲华的面这么说。看她不削死你。”
曹家兄弟之间的矛盾,鸡贼的谋士们不好插嘴。这时候无论是老相识的荀彧、荀攸,或者后来的程昱、郭嘉、陈宫等,一个个捧着文牍当聋子。
曹操烦躁地敲在几案上:“一缺粮食就指望他人的帮助,这怎么行呢?我们在兖、青二州全面屯田,也有三年了。”
“大兄,这几年天灾不断。要是没有屯田,咱们早像袁术的部队那样吃河蚌去了。实在是今年减产了六成不止,这才得指望二兄的救济。”
曹操翻了翻今年的税收簿子,又叹息:“论起经营农桑,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仲华。你们看看,威海也遭受旱灾,同样两个月不见一滴雨,依旧能够养活自身。若非她那些学生太过刚直,我还真想讨几个农官过来,唉……”
去年打袁术的时候战事吃紧,后方征粮征兵急切了一些,就有医官和学官为了抵抗强征,在郡县的府衙门口一头撞死了。本来威海港的手很松,经此一事后没有曹生的亲笔信就不给运粮了。
就连去年威海的农税,都拖延了两个月,直到曹生的训斥信千里迢迢从交州飘到青州,威海县令太史朗才臭着脸送来了五十车枣干和苹果。
一提到曹生的学子,谋士们之间的氛围越发古怪。当时负责强征的程昱低头装死。郭嘉就偷偷拿竹简遮脸,去拉荀彧的胳膊。
“我虽然不曾见过曹仲华,但他才名显赫富可敌国,手下人才济济。这样的兄弟若是控制不好,与主公来说可是大麻烦。”
荀彧移动胳膊,将衣袖从郭嘉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压低了声音回答道:“袁氏兄弟的例子就在眼前,怎么可以挑拨主公兄弟间的关系?”
郭嘉:“我也不是蠢的。只你看主公的样子,还需要人挑拨吗?异地分离,本就容易生出嫌隙,除非仲华公亲自来兖州走一趟,否则嫌隙只会越滚越大。”
他们交头接耳的时间太长了,早就引起了上头曹操的注意。“奉孝、文若,你们在说什么——算了,想也知道你们在说仲华。安心吧,仲华不赞同我四处用兵,但这次是数州大旱,生死关头,她不会不管。”
程昱几个只听说过曹生名声的谋士,闻言更加好奇。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传来仆役喜悦的声音。“主人,主人,辽东的来信。”
曹操连忙站起:“快呈上来。”他从仆役手中接过一个信封,撕开。里面一张白纸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书:逆河上,粮至鄄,来接。
我沿着大河逆水而上,亲自送粮到鄄城渡口了,你来接我。
满满的傲娇味道。
鄄城,就是曹操现在所在的这座城池,有屯兵四十余万人。兵士的营地一直绵延到黄河边。这都不是送粮送到老巢了,这是送粮送到脸上啊。
曹操大笑出声。“好,好啊!”他环顾四周,“救命粮到了,都去迎一迎。”
夏侯惇、夏侯渊如释重负,转圈圈的不转了,削木棍的也不削了,直接往外跑。曹操一手拉起程昱,一手拉起郭嘉:“都是各地缺粮的文书,不看也罢,走走走,都出去走走。”
于是曹营的文臣武将倾巢而出,带着几百人的虎豹亲卫往城北奔驰。还没有到河边,就能看到三层楼高的船影,密密麻麻朝东边排开去,一时间竟然数不清有多少艘。
北方的士兵们何时见过这么大的船只,这时候都聚在营地前,看热闹的有,满怀戒备的也有。直到曹操的脸出现了,才算是有了主心骨,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来。
领头的大船上悬挂白兔旗,那只萌萌哒的兔子看得曹操眼角一抽。好吧,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理解妹妹对于白兔的蜜汁执着。
“运粮而已,哪里值得你亲自跑一趟?”曹操骑马冲在最前面,大声喊。
没有用任何礼貌用语,甚至没有用称呼,言语间的亲昵是郭嘉平生仅见。他微微眯起来眼。
船上露出一个束男式方髻的人影,只是一个靠在船舷上俯身的动作都显得风光霁月,眉眼可亲。他朝下跟曹操对视:“你约束好你的兵,我要卸粮了。你家管粮食的别驾呢,来清点签字。”
曹操笑骂:“我家管粮食的不是兖州别驾,是东平相程昱。你在海外自在逍遥,连兄弟手下的人都记混了。”
阿生偏了偏脑袋:“你说程昱我就知道了,征粮刮地三尺,征兵征到塾师头上,还欠了我两条人命。”
程昱背后一凉,出列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就听见上方甲板上的人继续说:“在其位谋其政,是他管的就出来交接签字。”
曹操长出一口气,阿生真跟程昱闹起来,为难的只会是他这个既当哥哥又当老板的。他扭头看程昱:“仲德……”
程昱很识趣:“运粮用的板车我已经带出来了,这就带人清点。”
船头架起木板,率先下船的是军容整肃的运粮兵,在船下围出一个半圆,运下船的粮袋就被保护在包围圈里,出口一块黑板,程昱每接手一袋粮食,黑板上划一笔正字。等到一船粮食搬完了,领头的运粮兵立正行礼:
“少帝六年秋九月二十八,辽东大连送往兖州鄄城第一船粮共计玉米散粒八千石,红薯六千五百石,黍米三千石,杂豆六百石,请兖州粮官核实。”
程昱接过对面递过来的青玉纸折章,第一页是曹生手书的批粮文书,以及辽东太守、南海太守、琉岛驻军三方大印。第二页是原产地一个叫琉岛的地方的农官印章,第三页是在大连重新装载时的记录,最后一页共分三十栏,对应三十船粮食,等着他签字盖章。
就凭这份文书,可以一路追查到这批粮食从诞生到运输的每一个环节,连同决策的负责人包括曹生在内,一个都跑不了。
程昱本来就是提倡“乱世用重典”的法家,不然也干不出刮地三尺强征军粮的事情来。面对这一份细致入微的文书,他看着看着就入神了。“都说曹仲华是‘当世韩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辽东运粮兵皱了皱眉:“兖州粮官?”
“啊,哦。”程昱回神,连忙在第一船的粮食数目后面签字,一式两份。
运粮兵收了其中一份,就折返到甲板上。“主人,第一船共一万八千一百石,已交接完毕。已近午时,主人是下船用饭,还是等待所有粮船卸装?”
阿生披起一件单薄的黑色披风:“粮食交接是你的职责。”
运粮兵肃然:“诺。卑职等必定尽职。”
阳光透过云层,在河面上洒上光辉,让大河染成与后世截然不同的黄色,闪耀得让人心动。阿生带着四十亲兵,从甲板上下来,迎面就撞上一脸兴奋的曹操,抓着她的手就大声说:“阿生,太多了,太多了。三十船!够兖州吃一年的了!”
“阿兄,我那里黍米少,这些多是杂粮,薯、豆一类,你们适应一下。”
曹操冷静下来,把阿生的手抓得更紧了。“杂粮就杂粮,有吃的,还容他们挑三拣四?怎么都比程昱吃人肉的主意强。”他刮了刮脸,“今年多郡大旱,你受灾了还要输粮给我,倒是让我这当阿兄的羞愧了。”
“我也羞愧。”阿生微微低头,“亲兄弟明算账,我是带着协议来的,我总要给手底下的人一个交代。”
曹操心下一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揭过去:“医官和塾师的那事吧,我给你赔罪了。”
阿生闭眼,摇摇头:“协议。”
“好好好,协议。先吃饭,吃完饭慢慢谈。”曹操揽住妹妹的肩,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带队回城。只留下一个程昱,饿着肚子苦哈哈地搬粮食。
剩余整整二十九艘粮船呢,搬到天黑都搬不完。
年纪最小的曹纯还要往伤口上撒盐:“我劝过你不要得罪二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