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瞅了一眼赵志敬。
模样只能算周正,年纪轻轻留着两道八字胡,要是再把眼睛朝上一翻,就很像天桥底下算命的骗子。
我以前不觉得自己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但后来略有改变,可阿谀奉承也分人,有的人就能让你像盛夏喝了冰镇的蜜水,寒冬抱了温热的暖炉,有的人连拍个马屁都能拍歪到马腿上。
赵志敬浑然不觉,还在赔着笑脸。
我有些嫌弃他。
赵志敬临走的时候,我对他说道:“下次换个人来吧,你话太多了。”
赵志敬顿时脸色惨白,活像我对他做了什么似的。
这个心态也放得不是很好。
桃花岛上多了一个欧阳锋,其实并没有妨碍到什么。
因为欧阳锋的存在感实在很低。
他白天把自己关在客舍里修习心法,一日三餐送到窗下,夜里出来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上两个时辰的武功,然后就回去了,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
不,交流也是有的,他有一次连着两日在碗筷底下留了纸条,要求灶房给他的饭食里多加点辣,他吃不惯江浙菜式。
黄药师并不能理解欧阳锋那种一个时辰恨不得当成两个时辰似的苦修,即便同样对武道有追求,他也不会为此降低自己的需求,他天生是个享受生活的人。
比如夜半三更,欧阳锋正在远处的海浪里鼓涨着肚腹,发出咕咕的声响,苦修《天蛤毒功》,而黄药师则站在礁石上,轻轻地吹着箫曲,青衫墨发在海风狂浪中飞舞,一动一静之间显得无比闲适而安逸,几乎要凝成一张传世的画卷。
假如欧阳锋的咕咕声不存在的话。
自从那日之后,我再也没听过黄药师吹碧海潮生曲,但别的也没什么差别。
我坐在沙滩上,拨弄了一下手里新斫的琴,起初并不悠扬,在美妙的箫声里显得很是突兀,但渐渐地就和上了曲调。
我想不起来在哪里听人说过,琴和箫是最好的搭配,尤其在搭上一丝内力之后,几乎要盖过海浪声。
黄药师的调子忽而变了,我听得出来正是先前的碧海潮生曲。
于是我的琴声也跟着他一起变了。
碧海潮生曲不太适合古琴,古琴弹得出碧海之声,弹不出潮生之意,好在这是一场合奏,古琴曲低时,自有箫声来扬,箫声婉转时,也有古琴起兴,只是这一首在我听来可算完美的碧海潮生终究没能弹完。
因为欧阳锋吐了。
我有些古怪地看向同时放下玉箫的黄药师,问道:“莫非是我们把他弹吐的?有那么难听?”
黄药师则道:“碧海潮生乃情至之曲,心中有情之人极易被曲声所惑,原本对欧阳兄应该没什么妨碍,但他心中有破绽,又正在练功不曾防备,故而中了招。”
我点了点头。
但我不是很想去看看欧阳锋的情况。
黄药师也是这么想的。
欧阳锋吐了好一会儿,吐到我几乎怀疑他把明天要拉的份都一起吐出来了,才啪叽一下正面朝下摔倒在沙滩上,良久,从口中喃喃出一个词来:“大嫂……”
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黄药师显然没有八卦的兴趣,只是淡淡地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不大高兴地问他,“难道只有美人才能被人喜欢?”
黄药师看了我一眼,眉头忽然一挑,问道:“难道戚姑娘不爱美人?”
我张了张嘴,顿时哑口无言起来。
黄药师轻笑了一声,道:“强权之下,不分男女,姑娘既是英雄,何苦做小女儿情态,有所欲,取之即可。”
他看着我道:“天下第一,当如是。”
第137章 桃花记事(16)
我确认我听懂了。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当初石之轩也是这么跟我讲的。
我几乎有些不能理解黄药师说的究竟是他的想法, 还是用来讽刺我的反话, 毕竟在我心里, 他跟石之轩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我试探性地问道:“黄兄的意思,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黄药师眉头一蹙, 问道:“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我有些莫名的恼怒,大约是那种自以为隐藏得很好, 但想法却全然暴露在了他人眼里的那种的恼羞成怒。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 说道:“黄兄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不瞒黄兄,我确实对黄兄有些想法,但男女之事岂有什么取之即可的道理, 这既是在轻贱于黄兄, 也是在轻贱于我, 这样的话,黄兄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黄药师的脸上忽而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他道:“我只让你取,并未准备让你取。”
我一时怔愣住了。
黄药师将手中玉箫转入身后,负手看向我, 只道:“我观你每日情态,早有猜测,我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并不确定自己对你究竟抱有何种感情, 但见你行径越发如同幼稚少女,实在看不下去。”
我几乎有些无法直面这扑面而来的羞耻感。
黄药师眉头蹙起,道:“你究竟如何养成这样的脾气?”
我轻咳一声,说道:“欧阳锋快清醒了……”
黄药师道:“怕他听见?”
我连忙摇摇头,试探地说道:“黄兄是怒我不争,觉得我配不上天下第一之名吗?”
黄药师道:“你这样的脾气,对朋友而言足够,对情人来说,却要少些惊喜。”
我顿时有些惊喜。
这岂不是在明示我?
我还待再问些别的,那边欧阳锋就清醒了,他整个人从沙滩上爬起来,一身的呕吐物也来不及擦,状若疯癫似的冲进了海里。
我很怀疑他一个西域人会不会游水。
事实证明他不会。
黄药师眉头拧得更深,取出玉箫吹出一道尖锐的调子,起初人耳尚可闻,越到后来越高,直到大音希声。
这几乎不能算是箫发出的声音了,而是内力催发后的效果。
欧阳锋果然半途清醒过来,挣扎着从浅水处爬了几步,随着海浪回来了。
他大概也觉得有些丢人,只远远地闷声说了一句多谢,就回客舍了。
说实话,他不必要谢的,毕竟他是在好好地练着功,毫无防备之下被误伤的。
欧阳锋走后,海边就只剩下了我和黄药师。
因为刚才的话,我有些不大好意思面对他,但又有些隐隐的期待,也不知是在期待个什么东西。
黄药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夜深了,回去吧。”
我有些不太想回去,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居住的客舍和黄药师的住处离得很远,故而在走到桃林边上时就要分别,黄药师没什么犹豫地走进了桃林里,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朝着客舍走去。
我已经踏出去好几步了,忽而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只道:“明日二更,我还在渡口。”
脚步声远了。
我一夜没睡着,满脑子都是一句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虽然桃花岛没有柳梢,约的也不是黄昏后,但意思总是对得上的。
怪只怪石之轩给我的阴影太深,我当时又惊诧过度,没能有个正常的应对,前半夜我裹在被褥里静静地复盘,思考着当时要是怎么怎么讲,现在可能已经怎么怎么样,后半夜半醒半梦,脑子里又都是一些书生小姐月夜相约的话本故事,乱糟糟的。
黄书生在隔天夜里二更时来得很是准时。
欧阳锋没来,听着动静,应该是去了后山那边的海,他可能有点不太好意思见我们。
我也不太好意思。
二更月上中天,我没带琴,黄药师也没带箫,他仍旧立在那块离渡口最近的礁石上,见我来了,便点了点头。
随即就是长久的无言。
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一屁股在沙滩上坐了下来,看着黄药师道:“黄兄夜观天象,可看出什么来了?”
黄药师这才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象。
海岛的星空可能比岸上的要低,漫天星辰宛若天将倾,与之相比,月光似乎已经不能掩盖星辰的光芒,沙滩上一片雪白色。
我没学过观星,只能看出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
黄药师似模似样地观了一会儿星,又给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答复:“前些年观星,只能看出宋室将亡,帝星在北,这些年略有变故,但大势未改,今日一观,却见帝星南移,中原气盛,只不在宋室罢了。”
我这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了。
我之前一直听说厉害的观星者能从天象推断出天下大势,但骗子极多,像黄药师这样言之凿凿的,我还从未见过,不由问他道:“帝星南移的意思,是原先的那个帝星不再是帝星了吗?新的帝星是中原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黄药师道:“这便是天机了。”
我有些失望,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黄药师却摇头,只道:“没有不可泄露的天机,只是算不出,或是说出来反坏了天机,我观星的水准只在中上,只能算出帝星南移,想来若袁天罡李淳风在世,就能算出帝星具体是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