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王夫人厉声呵斥,“你小小人儿,出过几趟门?姑苏山高路远,路上万一有个好歹,你叫老太太和母亲等人怎么办?”
贾母也觉得宝玉乃痴人说梦,但是见王夫人当着她的面这般疾言厉色,想着昨日哭丧话语,心里有气,竟不做声。
宝玉万没想到素来温柔可亲的太太,突然这般暴怒,唬得不敢再开口。凤姐更不敢答言。邢夫人乐得看笑话。
一时,屋内静如死水。
“哟,林姑娘,您身子尚未痊愈,天儿还早,老太太叮嘱今日不用过来请安,怎么又来了?”鸳鸯在外高声道。
“我原无大碍,睡了这般久,身子都木了,走来给外祖母请安也是活动的意思。”黛玉说着进屋。
见屋里众人神色各异,王夫人尤其不悦,宝玉低头不敢看她,知道他定是碰了钉子,团团请安毕,在贾母身边坐下。
“可是二哥哥又说了什么胡话?”黛玉原不曾唤过宝玉哥哥,今日乍叫,宝玉先吃惊抬头。
凤姐掩唇笑道:“可不是。适才他好一通夸林妹妹神仙人物,又嚷着说要陪妹妹下江南玩耍,忒也自在呢!”
凤姐偷偷把归家换成了游玩。
黛玉敛眉,“二哥哥身娇肉贵又不曾出过门,哪里就能行那般远路?且我一心挂念父亲,若归家又哪里有闲情游山玩水。”
“林妹妹多虑了,正说呢,林姑父来信了,还派人送来好些端午节礼。只是贵府事忙,送礼的管事只见了太太,得知妹妹一切安好便回转了。”凤姐道。
“是吗?我竟半点不知!”黛玉满脸失望地望着贾母。
以前她也只是逢年过节得些礼物,并不曾见到家里来人。今年照旧,自不惊讶。只是当着贾母的面揭破,她还是要显露几分失望出来。
贾母终于开口,“是呢,我也是今日才知林侯府节礼早已送到。想来,我老婆子年岁大了,半点不济事呢!”林侯府三字咬音格外重。
王夫人忙起身行礼,“老太太言重了,实在是媳妇事忙,又见老太太近来精神不太好,擅自做主,请老太太责罚。”
“罢罢,好生生过节,说什么罚不罚。只是,这回儿慢待了姑爷家来人,今年的回礼要格外重些。”贾母摆摆手,转头对黛玉道:“你一片孝心,外祖母知道。只是你父亲事忙,不得回京述职。两地迢迢,你若有思亲之情,不妨多写几封家书,外祖母允你快马加鞭送去。”
“是。”黛玉应诺。
“昨夜睡得晚,我这会儿又有些乏了。你们且散了吧!凤丫头,把你林姑父的家书快快给你林妹妹送去,以解他们父女相思之苦。”贾母吩咐罢,扶着鸳鸯的手,回屋休息去了。
余下众人散去。
一场归家闹剧雷声大雨点小,悄没声息结束。
宝玉难为情,护送黛玉回房后不敢多留,转身离开。
不多时,平儿亲自将家书送来。破天荒还带来许多衣裳、首饰、金银并书籍等物。
原来这些都是林如海差人送予黛玉的。只是,往年不曾见过。
黛玉神色恹恹吩咐紫鹃收下,送走平儿,忙忙取信来观。
信封自然已经拆开。
展信先是长篇累牍问候贾母并府上众人,末了提及黛玉,话语寥寥,却也情深义重,看得黛玉泪盈于睫,几乎又要落泪。
只是黛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信里压根没提及父亲身体如何,近来可好。且看笔迹,竟不是父亲亲笔。
家书都由人带笔,难不成父亲已然大不好?
黛玉颓然坐倒。
紫鹃、雪雁纷纷围拢上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老爷有甚不好?”雪雁先问。
黛玉摇头,吩咐紫鹃磨墨,提笔便写回信。
如今府里来人已然回转,岂能不带回信便走?事有蹊跷,八成是有人借她之口回了信笺。只是,既然当着贾母的面递了信给她,她万万没有不亲笔回复的道理。
紫鹃在一旁伺候,见黛玉不过盏茶时分便写好一封家书,亲自吹干,装入信封,由她送去给贾母过目。
且说,贾母在众人走后,悄悄叫来赖嬷嬷说话。
“如今我这二儿媳妇心思越发大了,面上由凤丫头管家,事无大小哪个不是她说了算?现在竟连林府来人都不许我见了。若不是我今日问起端午节礼的事,她怕是准备昧下不提。”贾母忿忿道。
赖嬷嬷低声道:“二太太家境本不错,但是到底不识字,和老太太当年没法比,眼皮子浅些原也平常。”
“哼,别当我不知她什么主意!只是,元春并宝玉以后前途都还少不得如海帮衬。巡盐御史,她以为和九省统制是一样的?”贾母仍旧气愤难平。
赖嬷嬷躬身,“自然是老太太见识深远。”
这边厢,鸳鸯捧了黛玉家书进来。贾母看不清,唤来李纨念与她听。
信上,黛玉先是问父亲安,言辞恳切,千叮咛万嘱咐林海注意身体,切不可过于操劳。
“案牍劳形最是伤身,父亲向来体弱更应珍重。时时请名医诊视,饮食尤需注意,清淡顺口为佳。且需勤为锻炼。女儿尤记幼时父亲骑射风采,锦帽貂裘挽弯弓射日,着实意气……日常应防微杜渐,小疼小痛万万不可轻视之。女儿不在膝前,父亲更应珍重。”
后面,更是大书特书盛赞外祖母并舅舅、舅母们如何疼爱于她,兄弟姐妹怎样和乐幸福,让林海不用担心云云。
李纨读罢,眼角暗暗挂了泪,真心赞道:“林妹妹孝感动天,林姑父定会身体康健,万事顺心。”
贾母也忍不住抹眼泪,不愧是她的亲外孙女,样貌品行无不是第一等。
“就这般封好,着人快马加鞭送与林老爷。”贾母示下,自然有人去操办。
是夜,清风慢吹。宝玉屋里已熄了灯,四下寂无人声,黛玉悄悄披衣坐起。紫鹃和雪雁擎烛,黛玉伏在案头,默默书写另一份家书。
恐怕烛影现于屋外,紫鹃和雪雁撑着被子遮住橱门。
月升星移,黛玉笔下不停。从来,她写家书都是报喜不报忧,写的多了,自然下笔如飞;如今要说实话,却百般斟酌,才思枯竭,难以形容起来。
思及前世种种,不免又泪落香腮,滴到纸上,斑斑点点,晕开墨迹,越发触目惊心。
转念一想,又觉可笑可叹。她虽已立定心意,笑挽大厦,然忆及曾经与父母亲相处的欢乐时光,对比在贾家的辛酸过往,还是不免珠泪点点。
厚厚五六页纸,黛玉用簪花小楷密密述尽寄人篱下吃穿用度全仰赖旁人的悲苦辛酸,下人如何冷言冷语含酸讥刺并自己怎样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更明言思念父亲过甚以致日日垂泪,夜不能寐……桩桩件件,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好不容易,黛玉写完家书,用蜜蜡封好,递与紫鹃。
紫鹃接过,在点心盒里藏好,主仆姐妹三人无言互望。
既而天明,紫鹃早早收拾停当,挟着点心盒出门。
刚出门就碰见了守在走廊的袭人。“呀,紫鹃姐姐这么早是要去哪里?”袭人笑问。
“你也知道,我嫂子近来害喜严重,喜食酸的。姑娘心疼我,特特把林老爷送来的几样点心并一盒盐津梅子赏了我,让我送回家去。”紫鹃边说边开了食盒,拈起一颗梅子要喂给袭人吃。
袭人抬头扫了一眼盒子,见里面果然是各式点心,笑眯眯吃了一颗,目送紫鹃离开。
紫鹃一路专挑人多的地方走,逢人就夸黛玉仁厚,家里送了端午节礼就赏了她好多东西还许她送回家孝顺爹娘老子。夸的众人都以为紫鹃是来给黛玉卖好的,便不再多想。
一路从从角门出去,转入后巷,七拐八绕,紫鹃回到老娘院中。
她哥哥在外办差,嫂子独自在家养胎。紫鹃进门,看望过嫂子后,抽出食盒底层的书信,如此这般嘱咐。临行前,更是给嫂子怀里硬塞了两块银元宝。
她嫂子得了好处,自然千恩万谢。待她哥哥归家,一五一十转述。
是夜,便有一队客商带着黛玉书信沿河南下。
第5章
却说这日林如海下衙归家,路上家家户户门前都备上了艾草。林如海满心疑惑,端午节眼瞅就到了,怎地他送到岳家的家书还没有回音,刚一进门就叫来管家林福询问。
林福忙答:“赶巧了,太太娘家派来送节礼的人刚到,正在耳房用茶。”
林如海顾不上换衣裳,急忙见了来人。
来人却不是什么正经管事,不过平素一个往来采买的小管事,名唤赖顺。林如海问话,他十句倒有八句答不上来,只一味说府上主子都好,林黛玉更是身强体健。
林如海便不再多问,只拿了家书来看。却不是林黛玉亲笔,乃贾政所书,介绍了两府各人情况后,大段话说什么他府上门客如何如何,看去颇不着四六。只在末尾提到黛玉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林如海略有不悦,但见今年贾府送回的节礼反比往年都丰厚些,虽然日子迟了,但是到底路远迢迢,兴许是有意外耽搁。只要黛玉无事,他便安心。暂把不悦搁下,命林福亲自招待赖顺,还赏了他好些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