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巧,刚从前院送完客回来的林如海,听见黛玉又跑了出去,扶额叹息道:“罢罢罢,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呀!我不管了,紫鹃,你找人去告诉永玙小子,就说玉儿在家闲不住,又跑出去看热闹去了。以后都让他操心去吧!”
林如海要当甩手掌柜,应妙阳却不相信。美
眸斜飞,睨了林如海一眼,应妙阳一针见血地道:“老爷你就嘴硬吧!也不知是谁,想起女儿要出嫁,竟然在被窝里……”
“呜呜……”应妙阳还要说话,却被林如海飞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嘴。
两人就差在榻上滚作一团了。
站在旁边的紫鹃却能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看见。见两人实在无暇旁顾,紫鹃向两人躬身行了一礼,缓缓退出房去,体贴地关上门后,才“扑哧”笑出声来。至于去寻永玙禀报黛玉偷溜出门的事情,紫鹃可不傻,她才不干呢!
再说黛玉裹成一团,在前面走,雪雁却在身后急追,好不容易才在大门口赶上了她。
雪雁抓着黛玉衣袖,苦口婆心要劝她回去。
黛玉却道:“雪雁你莫拦我。我不去远,就在门口看看。再说,此生我也只此一日,能亲眼看一看我出嫁时的情形。”
“明日逍遥王来迎亲时——”雪雁还想再劝。
黛玉却打断她道:“那时候我盖着红盖头,坐在花轿里,又哪里能看得见?”
“这……”雪雁一想,黛玉言之有理,可又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
就在雪雁还在思量时候,黛玉看准时机,挤进送嫁妆的队伍里,转眼儿就不见了踪迹。
等到雪雁想清楚了,再想来寻黛玉的时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哪里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雪雁眼泪登时便要急出来了,闷头就要冲进人群里乱找,蓦地右边肩膀被人拍了一拍。
雪雁连忙回头去看。
只见拍她之人竟穿着和她一样的林府丫鬟服饰。从头到脚一身新,绯红外衫映着双丫髻,可爱喜庆里透着一丢丢的别扭,似乎眼前人并不该穿这身衣裳似的。
“啊,穆白姐姐!”雪雁惊喜出声。
原来便是黛玉在平安州时那位大发神威的女侍卫。
穆白冲雪雁竖起一指,示意她噤声,再往不远处人群堵塞之处指了一指,低声道:“妹妹莫慌,姑娘在那里呢!”
雪雁早就不慌了,喜滋滋上手挽住穆白的胳膊,便道:“有姐姐在,我还担心什么?平安州之后,便再没见过姐姐。我和紫鹃都当姐姐回宫当差去了,不成想今日还能再会。难道姐姐也是来给姑娘添妆的吗?”
雪雁孩童性情,至今仍旧丝毫未变。找人关头还有闲心和她话家常,穆白一时哭笑不得。眼见黛玉又要走远了,穆白忙拖着雪雁边尾随边答道:“妹妹忘了,我并非大内侍卫,而是贤亲王府的亲兵。自打平安州一役后,我便被小王爷派到了府上,做姑娘的贴身侍卫。只不过——”
穆白正说着话,忽然望见对面来了一人,知道再不用她担心了,便索性扭头冲雪雁道:“我是三等丫鬟,只在院里伺候。雪雁姐姐事忙,便不曾识得。”说着还冲雪雁挤了挤眼睛。
雪雁蓦地有些难为情。可是转念一想,黛玉院子里大小丫鬟加起来有二十多个,还有专门训练了来跟各位管事学习做生意的丫鬟学童。穆白又擅长潜踪匿迹,平日无事,轻易并不露面,也不怪自己竟没发觉。
思及此,雪雁这才想起又把黛玉忘记了,慌忙扭头再去看时,只见黛玉身边不知何时又站了一人。
那人身形十分挺拔,一袭紫衣,便是挤在人群,也十分扎眼。且两人站得极近,肩膀挨着肩膀,似乎,那人的手还碰到了黛玉的柔荑。
“哪里来的浪荡子,快放开——”雪雁蹦起老高,拽着穆白就要冲过去给那个浪荡子一个教训。
哪知堂堂王府亲兵、如今黛玉的贴身女侍卫不帮忙就算了,还一把捂住了雪雁的嘴,任凭她挣扎,拖着她就往人群外钻。
雪雁惊恐地看着自个儿被越拖越远,而那个浪荡子不仅不收敛,反倒俯下身去,冲着黛玉低声说话。
竟然还掀开了黛玉的面纱!
可是,黛玉面纱下的脸,竟是笑着的。
姑娘在笑?雪雁忽然不动了。
穆白见她不挣扎了,这才松开手,急忙解释道:“雪雁妹妹,你别误会,那人是——”
“姑爷!”雪雁脱口道。
正是姑爷永玙。
且说永玙,本在逍遥王府内试他大婚时的吉服。文竹忽然来报说,林府送嫁妆的队伍才出大门就被人群拦住了。据说是一方要添妆,另一方不收。
永玙也是头一回听见还有这种事,顾不得宫廷裁缝还没给他量体,一把扯下吉服,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因为他报信结果放跑了新郎官的文竹和奉旨来改衣服量尺却还拿在手里的宫廷裁缝:……
等到文竹追到门口,照旧只能看见他家王爷一骑绝尘的背影。
话分两头,再说黛玉好不容易摆脱雪雁的纠缠,一头扎进人堆里,这才看清眼前热闹的景象。
林府小厮们本来抬着嫁妆后脚贴着前脚如串珠一般往逍遥王府行进。
只是,才突破了商贾百姓们的热情封锁,走到街口,就又被一群书生拦住了。
那些书生们各个手里捧着一本手抄书籍,死活拦着送嫁妆的队伍不让走。
黛玉挤到前面一听。却听领头一个三十岁上下方脸阔口有点莽气的书生中气十足地道:“俺们是山东府的举子。听闻雅舍主人大婚,今日特来添妆。这些都是我等在山东府雅舍别馆亲自手抄的孤本古籍,为表我等贫寒举子对雅舍主人馈书大恩之点滴回报。略微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管事务必收下。”
那管事早得了应妙阳嘱托,嫁妆抬数万万不得超过二百之数。适才那些吃喝嚼用之物零零碎碎,全都收下,转头送去善堂或者折算成银,都还好说,总多不过一抬之数。
可是这些书本,又贵又重,极占地方。若是任由这些人添妆,莫说二百,怕是三百抬都包不住。
管事自然婉拒。
没想到那书生却是个认死理的,无论如何也不让步,非要管事收下。
两拨人挤在路口,再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和跟着要添妆的商贾、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偏偏喜乐在奏,锣鼓还响,把个长宁街变成了长乐街。
黛玉听了半天,又打眼一瞄书生们捧着的书本,看书名果然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书。且字体颜柳兼备,既工整又有风骨,端的是可以做传世之作的。
黛玉登时笑弯了眼,刚准备上前寻了管事,让他收下,忽然感觉腰间被人摸了一把。
“谁?”黛玉唬了一跳,反手一掌拍上去。
却不成想,那人似乎也很了解她。另一只手早在半道上等着她了,一把握住她自投罗网的柔荑,还恶心地用拇指在她虎口捻了捻。
黛玉周身寒毛一根根都炸了起来,“穆——”
“白”字还没出口,已经被人连帷帽一起捂住了嘴。
黛玉三魂七魄都快吓跑了一半,耳边却突然听见那浪荡子说话。
“嘘嘘嘘,是我是我。别怕别怕!跟你开个玩笑!”永玙慌忙低头俯身,冲着黛玉耳朵说道。
熟悉的语声伴着呼吸吐纳的热气直逼而来。
黛玉陡然放开心防。乍变之后突然心安,如同被佯攻所欺的兵马,忽地再被突袭,黛玉直接被那股热意趁机撞进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转瞬间,永玙攻城略地,黛玉溃不成军。
恼羞成怒的黛玉借着帷帽遮面,永玙一时间看不清她的表情,狠狠一脚踩在了永玙的脚背上。
“嘶——”永玙长嘶一声,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准新郎真王爷被自个儿的准新娘真王妃狠狠给了个下马威。
“叫你吓我!我,也是开个玩笑。”黛玉咬着嘴唇,总算解了恨,痴痴地笑了。
永玙听见她忍笑的声音,几日不见,隔了好多秋的相思之情终于稍微得解。厚着脸皮再挨过去,肩膀抵着她的肩膀,软语央求道:“好妹妹,几日不见,你可想我不成?”
面上潮红才将将褪去的黛玉,猛地听见永玙的话,此情此景,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想到的却是她的嫁妆单子上两样格外特殊的物件。
昨夜,夜深人静之时,应妙阳偷偷来到她房中,手中拿着两样东西,悄悄说与她听的,关于白手帕和春、宫、图、册的故事……
“所谓洞房花烛、鱼水之欢者……”应妙阳的声音突如其来在黛玉脑中响起。
“不,不能想!”黛玉在心中哀嚎,忍不住狂甩脑袋,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
可是绮念绝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它一旦生出,就像是魔障,一念生百魔起,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哪是甩一甩就能甩出去的?
一股奇怪、陌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是又让她觉得恐慌的燥意不知从何处而起,却刹那间就控制住了黛玉的全副心神和四肢百骸。
她忽然浑身滚烫,手软脚软,再也站立不住了。